幾天後,義和團放火焚燒前門外的老德記西藥房,因火勢失控,大柵欄千餘民宅陷於火海。“……計其所燒之地,凡天下各國,中華各省,金銀珠寶、古玩玉器、綢緞繡衣、鍾表玩物、飯莊茶樓、煙館戲園無不畢集其中。京師之精華,盡在於此。今遭此奇災,一旦而盡矣。”(摘自仲芳氏著《庚子記事》)
京城上空濃煙蔽日,到處彌漫著被火燒焦的氣味,躲在教堂裏的人們,越發明白了一個殘酷的現實,可能真的要作一次生死了斷了。
農曆五月二十二,總理衙門給駐京的各國公使團下了最後通牒,限令所有在京的洋人,二十四小時之內全部撤出北京,由中國軍隊護送至天津乘船回國。消息傳來,在亞斯立堂裏避難的中國教民,如晴天霹靂,個個目瞪口呆。姥爺壯著膽子問了一句:“那我們呢?”一個美國傳教士抱歉地對他說:“親愛的姊妹們,我們實在不能照顧你們了,你們快想辦法好自為之吧。”教民們頓時炸了鍋。姥爺望著幾個放聲大哭的孩子,仰天長歎:“小的們要跟我一起受難了……”
不料,第二天事態卻出現了轉機。早上,德國公使克林德前往總理衙門商討撤退事宜時,在東單牌樓附近,被虎神營的士兵開槍打死了。血淋淋的屍首抬進亞斯立堂後,引起院子裏的洋人一片嘩然。隨之公使團認為中國政府不能保障外國人的生命安全,拒絕撤退。同時決定,凡願意到外國使館區避難的中國教徒,務必於午後三點在禮拜堂門口集合一齊前往。人們喜出望外,姥爺苦笑著對姥姥和張寡婦說:“看見了吧,主耶穌永遠和我們同在……”
午後三點,一支奇特的隊伍從亞斯立堂出發了。十幾個外國人,抬著用白布包裹著的克林德屍體,走在隊伍的最前麵。一群外國婦女和孩子默默地跟在擔架後麵,二十幾個手持來複槍的美國水兵,虎視眈眈地盯著每一個路口。在他們身後,上千名蓬頭垢麵的中國老弱男女,出現在北京盛夏耀眼的陽光裏。姥姥一手牽著大舅,一手牽著張寡婦的三兒子。張寡婦背著一個抱著一個,走在她大兒子的身邊。姥爺背著大姨,拉著張寡婦的另一個兒子,緊隨其後。隊伍從後溝胡同拐上崇文門大街的時候,人們看見不遠的城牆上,站滿了頭戴紅纓帽、身穿青馬褂的九門提督崇禮的八旗兵。烈日下,旌旗漫卷,槍刺如林,一片殺氣。姥爺心裏一直在納悶,自己做了半輩子大清的順民,怎麼一日之間竟和朝廷兵戎相見了。望著眼前這濃煙滾滾的城市街道,望著街口上擁堵著的那些或麻木,或同情,或幸災樂禍的京城看客,善良寬厚的姥爺,忽然淚眼模糊了。“這還是在中國嗎?這還是在大清帝國的都城嗎?”四周隻有一片噪耳的蟬鳴……
隊伍進了交民巷東口,人們緊張的心情似乎鬆緩了許多,前來接應的法國、德國和日本使館的武裝人員,迅速與一路護送的美國水兵一起,封堵了這條國際小巷的路口。緊接著就有人宣布,外籍教會神職人員及其家屬,去英國公使館避難,其餘所有的中國教民均去肅親王府。
肅親王府與當時的英國公使館隔一條禦河相望,說是禦河,其實就是皇城外的一條較寬的排水溝。這套排水係統,於民國時期埋入地下,其上部分便是今天北京的正義路。
肅親王府是京城裏佐命殊勳的八大鐵帽子王府之一,庚子年住在這裏的是第十代肅親王親洋派善耆。這是一座很大的王公府邸,其間房屋院落影壁夾道之多令人驚詫。王府四周築有高一丈有餘的圍牆,值此非常時期,肅親王善耆及其眷屬早已搬出這一是非之地,隻剩一些家奴留守在王府西南一處綠陰覆蓋的園林裏。
當亞斯立堂難民來到這裏時,王府裏早已人滿為患了。姥爺和所有青壯年教民被糾集到靠近王府大門的一處空地,在幾個日本兵的指揮下,他們立刻被分成許多小隊,編入負責自衛的戰鬥序列裏。
在一間堆滿農具及園林工具的廂房裏,大汗淋漓的姥姥和張寡婦收拾出一片青磚地麵,勞作之間,張寡婦才驚訝地知道,姥姥已有三個月的身孕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