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2章 庚子年(1)(2 / 3)

然而,五月初二天還未亮,姥姥就被一場噩夢驚醒。她夢見姥爺讓義和團捆了,披頭散發地正往法場上拖。而天剛亮,那張寡婦就惶惶然跑來:“嫂子,勸勸李牧師還是快進城躲躲吧,昨天晚上我做了個夢,夢見李先生讓義和團砍了,那人頭就掛在行宮外的旗杆上……”

望著兩個婦人驚駭的眼睛,姥爺最終還是決定走。

出逃的時間定在農曆五月初四的晚上。為了應付盤查,姥姥和張寡婦還認真地包了些粽子,煮了些雞蛋。

“碰上義和團,就說進城到二弟家過節去。”姥爺心神不定地說。

姥爺的二弟住在北京東城燈市西口,我一直管他叫老姥爺。老姥爺是一個遠近聞名的糊棚匠,不僅如此,他還會紮走馬燈和孔明燈,他紮的蜈蚣風箏能帶著許多小鼓,梆梆作響地扶搖直上。老姥爺的日子一直過得殷實,當時他並不信教。

端午節的早晨,三輛雇來的獨輪車,載著兩家的男女老少,經過一宿的跋涉,從齊化門進了北京城。麵對一下子擁進來的這十多口子基督徒,老姥爺一下子就傻了。

“大哥,您可是要我命來了!沒看見城外頭貼出的告示嗎?誰家有洋油、洋火、洋胰子、洋布的都得交出來,抗旨不遵的一律問斬。這不,前幾天從五個進城的學生身上搜出一支鉛筆來,人家不由分說就把那五個孩子全給砍了。你們可都是信洋教的人,人家都管你們叫‘二毛子’,眼下朝廷就這麼寵著義和團,人家進城扶清滅洋可是早晚的事。”

那時候義和團雖還沒有大規模進城,但兵臨城下的種種傳言,早已讓全城百姓坐臥不安了。老姥爺的一席話給剛邁進家門的這群驚弓之鳥,更平添了自投羅網的感覺。

還是剛過門不久的老姥姥果斷,當即提出:“上貝滿去,那兒信教的人多,我就不信義和團敢把那一院子的人都給砍了。”

老姥姥說的“貝滿”,指的是美國基督教會在北京開辦的貝滿女中,學校就坐落在離老姥爺家不遠的公理會的院子裏。

送走了這十來口子“二毛子”,老姥姥驚魂未定地埋怨了一句:“造孽呀,好好過日子得了,拖家帶口的信什麼洋教啊!”

數年之後,老姥姥與老姥爺一起,也皈依了基督教。包括他們的眾多子女,日後都成了這洋教的忠實信徒。

擠進貝滿中學的院子裏,姥爺一眼便看見一個滿頭灰發的外國女人,正操著一口略帶山西口音的京腔,向滿院子的中國難民,宣布校方的重要決定:鑒於事態日益嚴重,校方已無力保證眾難民的人身安全,為慎重起見,全體難民即刻轉移到位於哈達門大街孝順胡同的亞斯立堂去。話音未落,人群中傳出了哭聲,那個外國女人再三禱告上帝,祈求這些苦難的人們一路走好。

亞斯立堂是美國基督教衛理公會設在北京的中心教堂,教堂的院子不大,但四周高牆環繞,就此隔斷了市井的喧囂,已經習慣於隱忍的教民們擠滿教堂的各個角落,在這裏聽不見抱怨與哭泣,人們喃喃地祈禱,像一聲聲低沉而繾綣的歎息。

自農曆五月十五起,義和團大部隊從哈達門進城了。那一天,守衛亞斯立堂的美國兵顯得很緊張,他們一直堅守在教堂門前築起的工事裏,一時間,擁堵在周遭的義和團民咒語如魔殺聲震天。

“燒盡洋樓使館!滅盡洋人教民!燒!殺!燒!殺!”

“替天行道!保清滅洋!燒!殺!燒!殺!”

教堂裏鴉雀無聲。大姨悄悄問姥姥:“誰在外頭罵街呢?”

姥姥將大姨攬在懷裏:“賣大力丸的,別怕。”

突然,無數殘磚碎瓦像疾雨一樣越過高牆砸在教堂的院子裏,隨之,教堂門前便爆發了激烈的槍聲。

大姨驚駭地問姥姥:“外邊怎麼了?這麼響。”

姥爺臉色蒼白地說:“放炮竹呢,別怕。”

中午時分,槍聲稀疏了。但在教堂鍾樓上瞭望的人們,卻被眼前的景象驚呆了。隻見東城北部濃煙四起,火光衝天。在“革命無罪,造反有理”的潛台詞的激勵下,成千上萬頭紮赤巾,腰束紅兜肚的晚清農民,在不到一個下午的時間裏,便將京城中洋人教堂十八座、洋人開設的醫院八所、施藥局十二所及洋人的一百三十四座住宅焚燒殆盡。這標誌著由一群自詡上通眾神下應仙鬼,刀槍不入撒豆成兵的基層民眾,主宰這座帝國京城的恐怖時代就此開始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