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三十六章
新奧爾良郊外有一個公園,裏麵有個滿是濃蔭的小角落,橘子樹下擺著幾張綠色的小桌。一隻老貓整天躺在陽光下的石階上睡覺,一個混血兒老女人在打開的窗子旁,坐在椅子上懶洋洋地打瞌睡混時光,直到偶爾有人敲敲綠桌子,才把她驚醒過來。她在那裏賣牛奶、奶酪、麵包和黃油。她煮的咖啡最馳名,烤雞也色澤金黃,沒有誰能同她媲美。
這地方太簡陋而不足以引起時髦人物的注意,也太僻靜而逃脫了那些尋開心、愛胡鬧的人的關注。有一天,埃德娜偶然發現,那高高的木板門半開半掩,見到那綠色小桌上滿是樹蔭間透下的斑駁光影。就在那兒,她發現了熟睡的混血兒老姑娘、那隻昏昏欲睡的貓和一杯使她記起了在伊貝維爾品味過的牛奶。
她常常漫步到那兒,有時候還帶上一本書,隻要人少,便坐在樹蔭下,看一兩個小時。有一兩次,她在那兒獨自就餐,毫無幹擾,當然,這是她離家前就預先吩咐過塞勒斯廷,她不回家就餐了。這是她回城後最使她愜意的惟一去處,總希望在那兒見到她熟識的某個老朋友。
一天下午,她正在那兒進午餐,眼睛盯住打開的書,手裏撫摸著已是老朋友的老貓。就在這時,她瞥見羅伯特從那道高高的花園門外走了進來。對於他的到來,當然不會使她特別吃驚。
“我注定隻能偶然碰見你。”她說著,把身邊椅子上的老貓趕開。如此意想不到的又碰上她,真叫他吃驚不小,顯得很不自在,幾乎是狼狽不堪。
“你常常來這兒嗎?”他問。
“我可以說是生活在這兒。”她答。
“我從前老愛來這兒喝凱蒂沏的有名的咖啡。我從墨西哥回來之後,這還是第一次。”
“她會給你拿個盤子來的,你同我一塊兒吃吧。這兒的東西足夠兩個人,甚至三個人吃。”在這之前,埃德娜曾暗下決心,要是再碰上羅伯特,她定要像他那樣,裝出一副冷冰冰的矜持樣子。這個決心是經過一係列艱苦的思想鬥爭才定下來的,當然,這同她的悲觀情緒不無關係。可是現在,她看到羅伯特在自己麵前,就坐在這個小公園裏的自己身邊,她的決心不知逃到哪兒去了,有如上帝特意地把他拖進了自己的人生旅途。
“你為什麼一直避開我,羅伯特?”她問道,並合上了麵前的那本書。
“你為什麼老掏別人的隱私呢,龐蒂利厄夫人?你為什麼要逼迫我去找些愚不可及的遁詞呢?”他突然激烈起來,大聲問道,“我可以說我一直很忙,或者一直在生病,或者我去看過你,但你不在家之類的蠢話。我對你講這些毫無意義。請千萬別再逼我去找這些借口了。”
“那你就是個自私自利的典範,”她說,“你老是躲避著什麼,我不知道,但肯定有著某種自私自利的動機。你隻考慮你自己,從來也不考慮我會想些什麼,對你的冷漠矜持我又會怎麼看。也許你以為我這樣的女人不像個東西。可是,我早已習慣於自己表達自己。其他一切,我毫不在乎。如果你以為我不像個女人,那隨你的便。”
“不,我沒那麼想,正如我那天不告訴你的一樣,我隻認為你太殘酷。也許你不是故意殘酷,但你似乎是在強迫我泄露那些毫無結果的隱秘,有如你強使我袒露傷口,讓你看著取樂,而不打算也沒有能力去愈合它。”
“我攪擾了你進午餐,羅伯特。別介意我說的話。你還一口也沒吃嗬。”
“我隻是來喝杯咖啡。”他那多情的麵孔,因為激動完全扭曲成了另一個樣兒。
“難道這地方不討人喜歡嗎?”她說,“我真高興,它還沒有為人們所發現,這兒如此寧靜,如此美麗。你留意到這兒很難聽見一點響聲嗎?這兒遠離大道,下車後要走好長一段路,可我不在乎步行。女人們不喜歡走路,我真替她們感到遺憾,她們的損失太大了——生活的視野實在太狹小,我們女人對生活的全貌了解得太少太少。
“凱蒂沏的咖啡總是燙的,我不知道她在這露天之下是怎麼弄的。塞勒斯廷的咖啡,從廚房到餐室就變涼了。哎呀,你的咖啡放三塊糖呀!那麼甜,你怎麼喝呢?你的牛排裏加點水芹吧,有點辛辣而且很脆。吃完飯之後再到那兒,邊抽煙邊品咖啡吧。嗨,回到城裏——你不抽煙了嗎?”
“等會兒抽吧。”他說著,放了一隻雪茄在桌上。
“誰給你的雪茄呀?”她大笑起來。
“我自己買的。我想自己實在太無聊,買了一整包。”她決心不再提及個人的事,以免使他不暢快。
老貓對他也很友好,他抽雪茄時,便爬到了他的大腿上。他撫摸著它絲絨般的皮毛,談論了一會兒貓。他看見埃德娜的那本書,自己早就讀過,便把結尾講給她聽,他說這樣便省得她麻煩再去看。
他再一次陪她回家,進到小小的“鴿子籠”,已經天黑。她沒叫他留下。對此他頗為感激。這樣一來,他就用不著心神不安地去尋找逃離的借口。他幫她點燃燈,她走進自己的房間,摘掉帽子,洗了臉和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