拉拉說,要在我們那兒,有人這麼看人,你就要小心,八成是毒癮發作,要弄你的錢啦。
楊助理笑了笑,城裏人嘛,新鮮啦。說話間就到了車站山頭能看到的兩層樓房麵前。樓房前麵有四棵和樓房同高的樹。這是個木樓房,看上去沒蓋幾年的新房,可是,樣式和書上看到的那些明清民房差不多,門板上半部分雕花,下半部分是光的,洗刷得慘白。其實整個樓都白生生,不知為什麼沒上層漆。
楊助理說,他們家是村裏最好的房子了。扶貧、計生等各種政府的工作隊,下鄉到這裏都住在他們家。一個晚上三塊錢,加上吃飯每人一天七塊錢。她丈夫原來在縣裏搞建築,也做山貨貿易,生意都不錯,常年不在家。
楊助理指的她,不知從哪裏冒出來,就站在光線不太亮的前廳方桌前。女人有四五十歲的樣子,20世紀50年代的頭發式樣,緊巴巴地貼著頭皮,齊脖頸長,用老式黑發夾夾在耳後。她也長了一雙銅鈴眼,好像更大,中間是一條高高隆起鼻梁的鳥類鼻子,顴骨突出,兩腮尖瘦。她圍著深藍色的長大圍裙,戴著深紫色的袖套。楊助理說話的時候,她目不轉睛地看著戴諾,不斷搓手。
拉拉偷偷跟戴諾說,這女人像隻大鳥。我原來以為大眼睛就漂亮,到這裏我徹底敗壞了胃口。
楊助理和她削削削了一會兒,女人就轉身走。楊助理招手跟上,他們倆也跟上,原來大水缸後麵,是個上樓木梯子。梯子很暗,這麼多隻腳踏上去,嘭吱嘭吱地亂響,慢慢亮了,就是樓上房間了。一左一右兩間,各四張單人木床,其中一間,床全是光板,靠院子的一間都鋪上編好的稻草褥子,但是沒有被單或草席。
走進去,又是嘭吱嘭吱地亂響,好像沒有一塊板條鋪平整了。拉拉皺起臉。女人用普通話說,睡一人還是兩人?楊助理馬上翻譯,你們要兩間還是一間?價錢一樣。
戴諾說,那當然就一人一個單間。拉拉說,是啊,音響這麼好,晚上怎麼工作啊?楊助理聽出什麼,故作淫蕩地笑起來,趕過去使勁拍了拍拉拉的肩膀。
戴諾到對麵房間,女人開始抱稻草褥子過去,鋪床。沒想到窗戶外麵還有一家樓房,前街看不到。戴諾走近窗口的時候,對麵房子的窗簾動了一下,像是有人迅速離開了窗子。戴諾看了一眼,是個黃紫兩色葫蘆圖案的大花布窗簾,又髒又舊。
馬上就吃中飯了。這時候,才明白原來是和店主家的人一塊兒吃飯,就是像一家人一樣圍坐在方桌上。女人家有三個孩子,全是男孩子,6—12歲之間,全部像鳥的臉相。三隻小鳥和大鳥占了桌子兩邊,拉拉和戴諾合占一條邊,楊助理一條邊。戴諾完全失去胃口。一是因為和陌生人這麼吃飯;二是三隻小鳥的六隻銅鈴眼,眈眈地看著她,她一看他們,他們就低下頭去,可是,隻要她不看,就能感到到處是鈴鐺一樣響亮的盯視。最後是,菜非常簡陋、量又非常少。他們的盛菜器皿,像是盤子又像碗,像是鋸短的五寸見方的小臉盆,一個小盆子裏,是黃糊糊的四季豆,放了豆醬炒;一個是茄子,一個是小河魚,兩指寬的,總共兩條。在戴諾看來,平時她一個人都不夠吃。女人不住地往自己飯中加辣椒醬,兩隻小鳥也要,削削削的,不知是不是誰放太多,兩隻小鳥打了起來,女人生氣,拍了桌子一下。竹筷子跳起來一支。
拉拉也開始將辣醬調到自己飯中,並用胳膊撞了戴諾一下,可能是要她趕快吃飯。楊助理在努力吃魚。吃啊吃啊,他說,這裏的魚保證沒有汙染。
楊助理把魚湯都澆到自己碗裏,稀裏嘩啦把飯吃完。站起來,他抹著嘴巴說,你們休息一下,我到我二舅家看看。兩點就開始吧,因為天黑得早了,晚上很多人家沒有電的。
按照計劃,第一個調查對象就是孫素寶的婆家。孫素寶的婆家位於三角形下麵的那個角上,就是水快要流到大山裏的那個位置。走到這一角落,房屋又稀少下來,周遭到處都是芭蕉一樣的植物,高高的、很破落的大葉子前麵,彎著一莖果實,拇指大小梳齒一樣排列著。一個有點歪的黑瓦平房,就在小坪子上。
三個人走進去的時候,裏麵有人站了起來,又坐下。等適應光線,就看到門廳裏麵坐著兩個老人。一個兩歲左右的女孩,被頭發花白稀疏又辮成兩條手指粗細的細辮子的老婆婆,用胳膊圈在膝間;老頭更老,一雙巨大的豹眼在昏暗中,發出像是冷漠像是遲鈍的光,一雙非常大的、青筋暴起的手,垂在膝頭前。真是衣衫襤褸啊。
這不像是人住的地方,仿佛山野中,讓人避雨歇腳的地方。大水缸上架著一條新剖開的竹子,山水從上麵引流進了水缸;破舊的櫥子,側麵有個斧頭砍進去的痕跡;神龕下麵的長案,一隻腳不知為何缺損,用石頭頂著,保持平衡;最奇怪的是,門廳正中間地上,竟然有一塊半米見方的山岩,山岩就像從土裏長出來一樣。
嘿!拉拉上前踢了一腳,一躍而上,金雞獨立地躥上石頂:還有這麼蓋房子的。楊助理說,農村嘛,沒那麼講究。石頭挖不掉,就湊合嘛。拉拉興致勃勃,叫他們請人磨平,就是一個天然茶幾,可以打牌喝茶哪。