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剛才誰來的電話?”武搏繼續說些不疼不癢的話。
“小孟。說元旦過後不來上班了。”李美麗喝了一口牛奶。在店裏,隻有她一個人是不變數,其他人都是變數。她也說不清在這十年裏,有多少人在她店裏工作過。都待不久。待得最久的一個是張姐,大概有兩年。去年離開的,在大樓三層轉租了一間房,賣服裝。小孟是新招的,也就幹了三個月。
“老潘呢?還在那?”武搏問。
“老潘?那都是去年的事了,現在是老馬。”
武搏隻在李美麗十年前剛開店時,幫她照料過一段日子。後來關於店裏的一些事,他就隻是零打碎敲地從李美麗嘴裏得知了。他有更重要的事,比改衣店有價值。
李美麗放下牛奶杯,拿起手機,打給老馬,放她一天假。老馬粗大的嗓門爆炸一般衝出手機,擴散到武搏的耳朵邊。“什麼?工資照開?哎呀老板娘,你太好了!你怎麼這麼好!我昨晚夢見一個仙女,直朝我手裏塞大棗餑餑,那就是你呀……”
“小孟辭職了,老馬放假,你自己能行啊?今天是元旦,全國放假,去逛服裝大樓的人應該不少。”武搏說。
他今天早晨的話太多了,超過以往一個月的話語量。
“冬至以來一直下雪,商業街上沒往日那麼熱鬧。今年二月份才過春節,還早著呢,旺季得再過上一個星期才能開始。”李美麗說。她有十年的經驗來判斷這些事。“你就怕我累不死是不是?”李美麗陡然轉了話頭。
武搏吞下最後一口煎蛋,連連辯解:“這說的是什麼話?我幾年前就叫你不要幹了;要麼在家待著玩,要麼開個咖啡館。你不就喜歡一個咖啡館嗎?是你自己硬要幹的。咖啡館多好。真不明白你怎麼那麼愛給人改衣服。”
“你不會明白的,你怎麼會明白。”李美麗說。她轉過臉去看陽台。雪落在陽台花盆裏,鼓起白白的雪堆。她數了數,一共六隻花盆。六個白白的小雪堆,圓潤,飽滿,甚是可愛。春天,李美麗看到對麵一樓小花園裏鱗次櫛比地擺了很多花盆,裏麵拱出嫩花花的菜葉子,燙著大波浪卷發型的女主人手握鐵鏟,在花盆裏這兒掘掘,那兒鏟鏟。女主人對她說,自己種菜,吃著放心。那女人把剩下的菜種子送給李美麗。李美麗回家都撒播到幾個花盆裏。但她的花盆裏從沒長出過大波浪發型女人家裏那麼蔥鬱的菜。她沒時間打理。
李美麗望著那些花盆,重複了一句:“你怎麼會明白。”
她從陽台玻璃裏模糊看到自己的嘴角朝下彎去,彎出一道嘲諷的法令紋。
兩人沉默了兩分鍾。
之後,武搏咕咚咕咚喝掉半杯牛奶。嗵,他把牛奶杯頓在餐桌上。白色的鋼化玻璃桌麵發出清脆的擊打聲。
“美麗,我要和你說件事。”
李美麗把臉從陽台轉回來,細細地看了看武搏的表情。“你今天早上說了這麼多話。說得太多了。”
“是。我說這麼多話,就是因為下麵這句話我一直說不出口。但不說不行。我沒路可走了。”武搏說。
李美麗沒說話,隻是看著武搏。武搏覺得李美麗此刻的表情很難形容。他搞不清楚是從什麼時候開始,這張日趨老去的臉被這樣的表情——冷漠,憂悒,懷疑……所籠罩。平心而論,這不是一張讓人輕鬆的臉。武搏覺得這張臉給他平添了許多理由,他說:“美麗,我們離婚吧。”
李美麗閉了一下眼。武搏往椅子靠背上貼了貼,等待下麵所有要來的事情。他拿不準會出現什麼事情。直到此刻,武搏才發現,這些年,他對李美麗太缺少了解了。剛結婚那幾年,他們兩人都能差不多摸透對方的想法,現在則完全不是那麼回事。回想起來,這些年,李美麗就像不陰不晴的天氣——他不知道她什麼時候在高興,什麼時候在生氣。或者,她沒有很高興和很生氣的時候……
武搏想得頭有點疼。他恍惚看到李美麗站起身,把他們兩人的杯盤收拾到廚房裏。水龍頭嘩嘩流出水。
接著,武搏看到李美麗擦幹手,不知從哪拿到一支潤手霜,有條不紊地擠出一點在手背上。她兩隻手背貼在一起,輾轉著把那些潤手霜塗抹開,塗得很仔細,每根手指都不放過。是啊,李美麗是個服裝修改師,她必須得好好保護這雙手。但不管怎麼說,這雙手也在老去。
李美麗站在門口,穿上羽絨服。但接著她又脫掉了它,回身走到臥室,從掛衣櫃裏拿出另外一件大衣。然後,到樓梯下的儲藏間裏拿出一把剪刀,剪掉後脖領上的標牌。這說明,李美麗拿出的是一件新大衣。武搏算了算,再有五十多天就該過春節了,想來那是李美麗為自己準備的春節新衣。顯然她想提前穿一穿。武搏不知道李美麗的做法是不是被他氣昏了頭。但李美麗很平靜。她從掛衣架上拿下一條咖啡色圍巾,繞在脖子上看了看,不太滿意;她挑挑揀揀好幾次,最後確定了一條紅色的。李美麗不太喜歡豔麗的顏色,那條紅色圍巾從秋天就掛著,沒見她圍過幾回;仿佛就是為了掛在那裏,給家裏添點繁榮的感覺。