模特的身材很完美——如果沒有斷掉一條胳膊的話。謝小沛彎下腰,三兩下脫掉內褲。牆上貼著一麵狹長的鏡子,不太明亮;謝小沛環抱住模特,把她的位置調整一下,使它和自己都麵朝鏡子。謝小沛挑剔地比對著鏡子裏的兩個身體;她覺得自己的胸和腹部比模特豐滿。模特雖然完美,但很生硬。而且,是一個斷臂的女人—— 一條胳膊從肘關節處齊刷刷斷開,隻剩下半截,憑空懸著,像要做一個讓人無法猜透的手勢。
謝小沛小心翼翼地提著睡裙的裙擺,相繼把兩條胳膊穿進去。
睡裙兜在謝小沛脖子上,一點點滑落下去,蓋住赤裸的胸和腹部。
現在謝小沛變成了穿睡裙的人。她看著自己和模特,一瞬間感到很怪異:睡裙剛剛還在模特身上,現在卻到了自己身上。假如模特有生命,她們簡直像兩個相親相愛的閨蜜在換穿衣服。
李美麗在簾子外麵走動,喝水。謝小沛意識到她在簾子裏麵待的時間有點長,就掀開簾子走出來。
大樓裏有暖氣,但還沒暖到可以穿睡裙的程度。剛才在簾子裏沒覺得冷,現在猛然感到胳膊上生起一層小米粒。
“有點緊。”李美麗圍著謝小沛轉了兩圈,扯住她胸前腰部的幾處,拽了拽。
“可能是長胖了吧。”謝小沛說。
“我記得七年前,你來修改這件睡裙,是嫌它有點寬鬆。我給你把腰身往裏收了收。看來這些年日子過得很優裕。”李美麗說。
“就那樣吧,談不上優裕。”謝小沛說。
2
早上,李美麗站在客廳裏,看到樓下那條小路白花花的,落滿了雪;隻在中間被人用鐵鍁鏟出一尺來寬,像一條長長的溝。她有些猶豫要不要去改衣店。之後她接了一個電話。
武搏從樓上打著嗬欠下來的時候,看到李美麗坐在樓梯最下麵那級台階上,看著落地窗外發呆,手裏拿著電話。他很困,想到正是被李美麗手裏那隻電話吵醒的,忍不住又強烈地打了一個嗬欠。
武搏擦過李美麗白色的針織棉布睡衣,邁下樓梯,也站在落地窗前朝下看了看。小區裏白茫茫的一片。從五樓看下去,小花園裏修剪得圓滾滾的冬青叢,像一隻隻白色的小蘑菇。李美麗就喜歡坐在最下麵那級樓梯上,長久地看著窗下那條小路。有時候是在晚上。武搏感到奇怪,有幾次也往下看了看,隻看到一條安靜的小路,還有小路兩旁安靜的小樹。窗下一盞路燈,發著黃暈暈的光。除此之外,什麼也沒有。也難得看到有人。平日在路上逛悠的,多是小區保安,和拖著綠色垃圾桶的保潔工。小區裏的居民都有車,直接把車開進地下車庫,從車庫上樓,很少在地麵上走動。他們都和武搏一樣忙。
廚房裏沒有飯菜的味道。武搏掀掀鍋蓋,又蓋上。李美麗站起來,說:“煎個蛋吃吧。我沒胃口。”
兩人對坐在餐桌旁邊,麵前各擺著一隻煎蛋、一杯牛奶。
這簡單之極的早飯,隻不過是擺擺樣子。兩人都沒什麼胃口。李美麗不吭聲。武搏卻有很多話,在肚子裏麵翻騰了幾個來回。眼見著煎蛋一點點消失下去,武搏隻好咬咬牙根開口。一開口,卻不是肚子裏那些話:“昨天晚飯吃得怎麼樣?是在我說的那家酒店嗎?”
“沒去。在我父母家裏吃的。”李美麗說。
武搏一下子找到了說話的力氣:“不是說好了,我請客,你們盡管吃嗎?怎麼又在家吃了?”
“你去不了,爸媽說還是在家吃吧。”
“那酒店訂位子多難你知道嗎?張總是把別人訂好的房間想法調給我們的。那間房也是酒店最好的,窗外對著一片大海。冬天的大海,也是好看的。”武搏說。
“我已經打電話過去把房退了。新年之夜,許多人都訂不上桌,張總那間房不會閑著的。”
李美麗一點點扯咬著煎蛋。油脂沾到嘴唇上,她覺得有點膩,伸手抽出一張餐巾紙擦嘴。剩下的半隻煎蛋放在盤子裏。她沒問武搏在新年之夜忙什麼了。本來說好兩口子陪嶽父嶽母吃個團圓飯,下午卻又變卦了。有什麼事能讓他那麼忙?
但老實說,這幾年,武搏是真的挺忙。他和奔跑在這個城市裏的所有商人一樣忙。光是車子,他就換了兩台。李美麗手裏這輛車,開了六年,洗洗刷刷,還像新的一樣。當然,它使用頻率很低,正常情況下,每天隻在家和商業街之間打個往返;頂多回家途中拐到超市去一下。周末有時去父母家吃晚飯。除此之外,一半時間停在小區車庫裏,一半時間停在商業街那窄窄的街邊停車場裏。武搏就不一樣了,他號稱自己敢和出租車比裏程。李美麗有幾次在路上看到武搏的車像子彈一樣射出去,在車流裏穿行,轉眼就不見了。
武搏是一個生活在加速和變化中的人。李美麗卻一直是勻速的、不變的。相比而言,這種勻速幾乎可以算作靜止。在這個新年的早上,李美麗很傷感。她四十歲了。回頭看看三十歲時,是一個多麼好的年齡。她居然幹了整整十年服裝修改師。除了店麵位置遷過一次,她感到自己在這十年裏,基本是一個靜止的人。