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9章 中篇小說 塗自強的個人悲傷(方方)(8)(2 / 3)

想罷拔腿便邁進了雪地裏。沒有月亮的夜晚,天色蒼茫。白雪反射著些許光亮,依稀照耀他所熟悉的一切:山形、樹影和彎曲的道路。天地之間唯他一人在踽踽獨行。下山的時候,滑了一跤,爬起時,突然想起很久前他的一個夢。一個在沙漠裏爬行的夢。恍然就像是他的現在。再向前走,他的心便有點痛了。他不知道這痛來自何處。他很明白,除了這個逃掉的老板,這世界並沒有誰虧待於他,這世間的人也並沒有誰惡待過他。相反,那些來自無數人們的溫暖,就像是許多的手一直在撫摸他。而他享受這種撫摸之後,麵對的仍然是陣陣痛感。這世界於自己是哪裏不對呢?是哪裏扭著了呢?莫不是,這就是人們所說的我有原罪?這本就是我的原始創痛?想到這些,他的心有些悲傷。這悲傷令他有無奈感。他隻好自我安慰說,古人說過,這是因景傷情哩。

淩晨時分,已然見到鎮上的幾粒燈火。母親就躺在那微黃色的燈火之中。塗自強突然決定:帶母親到武漢去一起生活!無非另找間租屋,無非多一個人吃飯,無非自己再打幾份工。他隻需每月比先前多掙幾百塊錢,便足夠他和母親兩人的開支。他的母親如此孤單,而他也是如此。他們不能再相互分離。

他在雪裏深一腳淺一腳地疾行,不時被積雪或是凍冰折騰得摔跤。他就這樣跌跌撞撞地想,仿佛摔一跤便多一股力量。一路想過來,倒把心想得踏實了。

天露出微光,他進了鎮醫院,走進了母親的病房。此刻的母親正熟睡,比起家裏的老屋,醫院要暖和得多。塗自強伸手放在她的鼻前,覺得她的呼吸均勻,臉上恍然還有笑意,他不禁渾身一鬆,一屁股軟坐在母親的腳頭,還沒來得及想什麼,身體便歪下,然後也睡著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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雪終於開始化解,通車了。進山的雪還厚著,母親靠拄拐已能行走幾步,但卻沒有腿力爬山回家。家裏房子業已垮塌,一時間也不可能蓋起來。塗自強便跟母親商量要帶她去武漢的事。母親臉上露出笑意,說我這輩子跟定了我兒。

塗自強說,當然。你是我媽,你還能跟誰?

母親又笑,然後見人便說,這房子塌了雖說是禍,可把兒子塌到身邊了,也是福哩。塗自強聽母親如此說,滿心都是愧。

塗自強回了一趟家。他要去給父親上墳,還要告訴他,他將帶母親住進城裏。以後回來得少,請父親原諒。將來一旦發富,一定把父親的墳修得氣派高大,並且每年都回來看他。

房子垮塌了大半,幾根梁斜歪著,刺眼的白雪上,依稀裸露著屋裏的家什。其實,家裏也沒多少東西,除了床和飯桌,他都不記得還有什麼。哦,母親出嫁帶過來一個衣櫃。塗自強自有記憶起,那櫃子的門就是歪的。他想,母親從未有什麼衣物,也不必拿了。倒是堂屋案上的觀音菩薩,這是母親交代再三,一定要跟著她走的。自兄姐出事後,母親便去山寺請回這座觀音。她天天早拜晚拜,全部祈禱都是保佑她的小兒子。母親認為,塗自強的今天,全是菩薩保佑的結果。母親沒有文化,篤信菩薩,這就是她全身心的文化,塗自強想。

未塌落的小半屋頂上還有雪。下麵恰是塗自強的房間。他鑽了進去,想找點東西留作念想。床邊有個紙盒,翻了幾翻,發現幾張自己在中學與同學的合影照,又看到自己的兩個日記本,他都拿了起來。這些是珍貴物品哩,他想。想罷,搬了半天斷木,找到母親的觀音,突然又想找找有沒有父母的照片。找了半天,都不得見。他想起自己幾無印象父親曾經照過相。鑽出時便對自己說,一定要帶母親在武漢多照幾張相片。不然將來結婚生子,孩子都不知爺爺奶奶長成啥樣。

中飯在四爹爹家吃的。四爹爹說你放心帶你媽走,等雪化過,屋裏的雜物他會讓人幫著收撿。塗自強忙謝過。又對四爹爹的兒子說,清明時分,還請大哥代替我給我爸上一下墳。四爹爹兒子說,那是當然。然後大家熱烈地討論起武漢。都齊聲讓塗自強在武漢立住腳,往後大家去省城玩呀,或是打工路過呀,再或是娃兒上學呀,都有地方投宿,有個什麼事也有關係好找。塗自強忙不迭地說,是呀是呀。說完自己心裏卻苦笑。

離開鎮上那日,也是個好天氣。母親的拐杖還沒脫手。原本他們還能住幾天,可他們住的房子是鎮上一個辦事員的宿舍。家裏屋塌了,天天住鎮醫院病房也付不起那麼多錢,正好辦事員被派到縣裏學習,宿舍空著,鎮政府就安排母親臨時住他的宿舍。現在,學習班結束,人家要回鎮上上班。塗自強原想再找間屋子過渡一下,他希望母親的腿好得利索一點再走。母親卻說,帶著拐杖走吧。在這裏是住,在武漢不也是住?塗自強想想,覺得也是。

塗自強萬沒料到這一趟出門如此艱難。母親坐上車後,沒走多遠就開始暈車。盡管塗自強已經細心備有幾個塑料袋,但母親的嘔吐仍然讓他嚇得不輕。到了縣城,他見母親吐得臉色都變了,便不敢買當天的票。

他找了一家小客棧,讓母親先住下。他帶母親在縣城裏吃了點東西,母親緩過勁來,拄著拐想到街上看看。母親還是年輕時去過縣城,以後多年就待在山裏。她完全無法想象縣城裏的繁華。從小客棧的窄街一出門,走過一個紅綠燈口,母親又開始了暈街。她扶著電線杆,說來來去去的車晃得她頭昏,再也沒辦法挪步了。塗自強開始還希望她能適應一下,但母親一步不走。他隻得費力氣把母親背回了旅館。母親躺在床上好半天才舒緩,說這城裏有什麼好呀,那麼多人呀車呀,走路都不方便。