年一過完,塗自強便與母親談。
塗自強說,我怕是以後會在城裏工作。
母親說,當然。我兒當然往後要住在城裏。
塗自強說,我是說,不是縣城,是留在武漢。
母親說,就是了,咱那個破縣城有什麼好?我兒就是要留在武漢。氣死他們那些大戶人家。村裏沒人住漢口,往後我家就有了。母親說時,臉上浮出笑容。
塗自強沒料到母親會如此想,便也笑了,說我找到工作,掙下錢,有了房子,就接你過去住。
母親臉上的笑容便又放大許多,說我聽你的。我男人死了,可我有兒,我啥都不怕。
塗自強說,過完年我還要回學校,你一個人能行麼?
母親說,咋不行?放心吧。你爹不是站在那裏?喏,還動哩,跟活著時一樣。母親指了指銀杏樹。塗自強“嗯”了一聲,不再說話。
他心裏知道母親的強。他自小家裏都是由母親做主。有母親,他便有安全感。即使出門在外,但凡想起母親,心裏便有暖意湧出。有回他跟母親這樣說,母親說,你身上流著我的血哩。你想我了,我的血能不知道?我的血也高興。一高興,你身上不就熱乎了?
塗自強被母親說得大笑。他想母親說得太好了。果然就是如此哩。
開學前夕,塗自強要動身返回了。走前他把自己所剩的錢大半留給母親。說我在城裏掙錢容易,這些你一定得留著。萬一病了,不可以撐,必須去看病。還有,有事一定要給我打電話。母親不停點頭,一副諸事都聽塗自強安排的表情。
長途車業已通到山裏,離家走上幾裏,便有車站。母親堅持要送塗自強到車站。塗自強也就由她。他也想與母親一道走走。
車站幾無其他乘客,塗自強一上車,車便啟動。母親沒有揮手,隻是呆站在站牌下,望著汽車遠去。車上的塗自強不時回望,見她一直站在那裏看著汽車駛遠,動也不動,比父親那棵樹更像木樁,心裏便也酸酸的。他想,這世上,她就我這麼一個親人,而我也隻有她這一個了。
塗自強一到學校,老師便來找他,問他怎麼沒參加考研。塗自強說了家裏的變故。老師長歎一聲,連著說,就這麼不巧,這麼不巧。一個隨意的舉動就改變一家人的命運,甚至不知是誰作的改變。唉,唉。像你這樣用心讀書的人,我很難再碰到一個。某種程度上說,我也被改變了。
回到寢室,塗自強把這話對同室的馬同學說,馬同學亦歎息,然後補了一句,這就是命。你的命!塗自強想,是呀,這就是命。我的命!
這一夜塗自強又沒有睡著。他發現自己業已時常睡不著覺了。並且他也知道了那一個文雅的詞:失眠。
次日塗自強便將所有的考研資料打捆放進了一個紙箱。又把紙箱塞進床底。這些東西,他想,從現在開始,都將是廢紙。然後他打開電腦,開始寫自己的簡曆。他並無多少經曆,也沒有什麼成果,不過半頁紙,他的簡曆便已完成。最後一學期,幾無課程,也幾無活動,同學大多在找工作。大街上四處可見尋找工作的大學生。從此以後,他便是他們中的一個。
塗自強開始找工作的第一天,便發現,對他來說,這並不是件容易事。他不可能到處奔跑,因為他每天兩次必須回到食堂幹活,他也根本沒有在外麵吃飯的資本。學校在郊外,隻要出門,一上公共汽車,沒有一個小時,根本就到不了目的地。什麼事還不曾做,就得往回趕。有兩三次他遲到了,食堂的師傅雖然沒說什麼,但他自己卻萬般不好意思。於是,所有找工作的事,便放在了周六和周末。
時間就這麼在尋找中過去。臨近畢業時,他終於在一家廣告公司找到一份電話營銷工作。老板是校友,早他十年畢業。也是山裏出來的窮孩子。他打量著塗自強半天才說,我看你這性格不像適合做營銷。不過,我畢業時,也是你這模樣。虧我老板肯收留我,我才有今天。所以我也願意收留你。先試試?
塗自強自信道,給我十年時間,我也會成你今天這樣。
老板笑了笑說,這個我信。但是,拿命拚吧,學弟。
兩人約定底薪七百元,其他靠業績提成。年終結算連獎金一並支付。做得越多,拿得越多。塗自強算了一下賬,這工作主要靠查找資料,如果一天做一百個客戶,便可有一千多的收入。他節儉已慣,便覺得相當不錯。剛開始,不能要求太高。這雖不是他所喜歡的事,但他要吃飯,就必須落下腳來,謀一份薪水養著自己。塗自強一直非常現實,他想,理想工作是需要慢慢尋找的。
他到底決定辭掉食堂的工作了。四年來,他風雨無阻地在這裏幹活,吃這裏幾近免費的飯菜。這裏像是他的家一樣。師傅們送他時也都依依不舍,覺得現在社會難得有塗自強這麼踏實勤快的孩子。炒菜的大師傅甚至說,都講現在的大學生不行。我還跟他們辯論,說怎麼不行?我們那裏的小塗比誰都行。
塗自強聽到這話很開心,他不停地說謝謝。最後還說,全世界最好吃的飯菜就是這裏!說得食堂的師傅們全都哈哈大笑。