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7章 中篇小說 塗自強的個人悲傷(方方)(6)(2 / 3)

母親的話比風更像刀子割著塗自強的心。塗自強自小在家來來去去,很少與父親交流。父親言語寡,成天悶頭不語,令人覺得他的存在一如不存在。現在父親真的不存在了,塗自強竟有塌天之恍然。父親或許就是那個替你撐著天卻並不讓你知道是他在替你撐著的人。

塗自強這麼想著,禁不住靠在搖晃的母親身上放聲大哭。母親說,我兒呀,人死都死了,哭不回來的。這沒出息的老鬼,我都不想哭他。

塗自強說,爸病了這麼久,你們怎麼不告訴我呢?我這個兒子真該死呀。

母親說,快別說這晦氣話。我說給你打電話哩。你爸說你學習緊,別給你添亂。

塗自強說,爸是怕我負擔太重。怕我壓不住。

母親說,你知道就好。知道心裏的念想就會長久。

塗自強想,那是當然的。

父親就葬在了屋後的坡上。隔著窗,遠遠能看到墳地邊一棵銀杏樹。塗自強在回家的路上,受了涼,一直咳嗽不停。安葬父親後,家裏滿處都是他的咳咳聲。他不想說話,隻想為父親或是為母親和自己做點什麼。有天到地裏,看到了這棵銀杏樹。它原本是父親當年所栽。塗自強突然起念,便忙了一整天,將這棵樹移到父親的墳邊。樹落定,他就仿佛安心了一樣。現在,就是在家裏,也能看到這棵銀杏的枝幹。夏天時,它青綠,秋天時,它金黃。刮風的時候,它花瓣一樣的樹葉就會隨風晃動。

母親跟著他站在窗前看樹,說到底上了大學,想事也不同。往後就拿它當你爹,就當你爹站在那裏瞧著家。反正你爹往常也不說話,我年輕時就說他像棵樹,光是矗在那裏。這下真說著了。

塗自強想,是呀,將來它就是父親了。

7

整個春節,塗自強都待在家。父親去世了,母親孤單一人,他得陪她過年。這是他的人子之責。居住武漢三年,塗自強已然不適應山裏的生活。昏暗的燈光,無邊的寒冷,清寂的空氣,還有肮髒的廁所。第一天回去,他蹲在兩片木板上,咳嗽咳嗽得幾乎震斷它們。圍牆是樹枝紮就,風從四麵八方進來,還帶著輕微的呼嘯。他被凍得哆哆嗦嗦,根本屙不出屎。

早起一推門,迎麵便是一座山。山中色彩永遠如此,夏天綠秋天黃,冬天發暗的樹梢上浮著白。偶爾能聽到新修的公路,有汽車駛過的聲音。這聲音又讓塗自強百般虐心。每天有多少車從他祖輩的墳頭碾過?他不願意深想。一想就覺得那些輪子也正從他心頭碾過。

家裏沒有網絡沒有電視也沒有書。除了母親,甚至也沒有其他親人。每一天的生活都與頭天相同。過百年也隻一日。偶爾有親朋過來坐坐,所說的話,所問的事,大同小異,全然引不起塗自強的談興。塗自強在家不足十天,便對這樣的生活深感厭倦。他想,我三年不回家難道隻是因為省錢?或許就是我根本不想回來?不想麵對這個地方?難道我對這個地方全無熱愛也無眷念之心?雖然這是我自小生長的地方,是我的家鄉,可它的貧窮落後它的肮髒呆滯,又怎能讓我對它喜愛?又怎能拴住我的身心?難怪出去的人都不想回來。我也是他們中的一個了。這個地方我是絕不會回來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