母親堅持讓塗自強穿長袖襯衣,嘴上說,山裏風涼,到了鎮上,天熱了,也不要脫,太陽大著,防曬哩。塗自強由著母親,因為他知道,任他怎麼反對,也是沒用的。
母親將一條細長的布帶仔細地紮在塗自強的腰上。紮緊了,又特意用手扯了兩扯。這是母親連夜趕著縫起的。布帶有一寸寬,雙層空心,細密的針腳把布帶口封得嚴嚴實實。母親縫完還用手拽了幾拽,見沒拽散,才放下心。現在,它裏麵鼓鼓囊囊地塞了東西。母親努力地讓它們變得平展。塗自強知道,那是錢。是他全部的錢。是這些天村裏所有塗姓人家湊給他的學費。錢很零碎,村裏人家甚至沒有大鈔供他們一換。母親說,這個萬不可離身,也萬不可被人瞧見,更不可丟了,亂花也不可以。村裏人都窮,湊這麼多是心意。你去學校就得靠它。爹媽幫不到你,我兒你全得自己靠著自己了。
母親說著眼睛又流了淚,她依然用衣袖拭眼。塗自強看到母親的衣袖處業已黑濕一片,便有些難過。但他還是忍下了。母親的頭發被門外風吹得翻起,發根深處露出些白。母親剛滿五十歲,卻已像個老人。塗自強想,將來定要讓爹媽住進城裏,定要讓他們這輩子享享福才是。
塗自強搭了台拖拉機離開村莊。村子裏人家並不多,都分散在一個個山窪裏。遠的過來一趟要跑幾十裏路。但村裏老少差不多全趕來為他送行。路口的銀杏樹下,稀落地站著他們。雞狗豬還有小孩子亦都傾巢而出,在大人的腰以下,一派胡躥亂跑。塗自強跳上拖拉機,見整個樹下雞飛狗跳得煞是歡騰,心裏竟冒出不舍的念頭。
山裏靜,拖拉機開離了好遠,還有聲音沿路拐彎托風傳來:強伢,要當個大官回來!又有聲音說,回來把村裏的路修寬點,好走卡車。
塗自強又感動又好笑。拖拉機手是塗自強的小學同學。他讀到五年級家裏沒錢就退了學,現在便跟著鎮上的建築隊拉磚拖石頭。拖拉機手說,都拿你當英雄哩,指望你學完回來拯救村莊似的。
塗自強便笑,說虧得他們敢想,嚇也要嚇死我了。
拖拉機手哈哈大笑,說小時候還以為我比你有出息,想不到居然你比我出風頭多了。
塗自強說,我不過傻讀書罷了,到現在還是你出息呀。這不我蹭你的車來了。塗自強話音一落,拖拉機手又一陣大笑。拖拉機便搖擺得厲害。
翻了一架大山,離村遠了。又行了許久,行至山腳拐彎,突然轉過一個騎自行車的女孩,拖拉機速度正快,眼見得要撞上。塗自強驚駭地叫喊起來。拖拉機手有點慌亂,遂將拖拉機朝著山壁貼去。
女孩倏一下擦邊而過,幾乎沒有刹車,在塗自強驚魂未定之中,騎遠了。拖拉機卻失了控,貼著山壁開了十來米,熄火停下。拖拉機手跳下來,看了看拖拉機頭,用腳踢了幾下,然後朝著塗自強說,我見了女人就倒黴。得找人來修,怕是明天也動不了。
塗自強亦跳下拖拉機,說我哪能陪你等到明天?
拖拉機手說,不能等,就自己趕路去吧。原本說你蹭我的車,讓我比你有出息的,現在連這個機會都不給了。
塗自強笑了笑,說等你哪天有了好車,我再蹭。這機會我一定給你留著。
拖拉機手幫他把行李拿下,又托起放到他背上,然後說,一邊走,一邊攔車,沒準攔到小轎車,比我這個舒服得多。
塗自強懶得跟他貧嘴,背著行李,朝他晃晃手,自己上了路。所謂行李,其實就是一床被子包裹著幾件換洗衣衫,再加三兩本塗自強喜歡的書而已。冬衣從初中一直穿到高中,早就爛得不像樣子,母親便說,今年冬天重新縫件新的,到時候寄過去。所以塗自強最厚的衣服就是一件運動衫,行李倒也不重。
通往鎮上的山路是偏道,少有車輛往來,十分清冷。塗自強背著被子獨行,便有些醒目。偶有汽車駛近,他忙不迭揚臂揮手欲攔之,汽車卻根本不搭理他的一廂情願。一個司機甚至伸出頭朝他啐了一口。塗自強閃身避讓時,幾乎摔到山下。穩住腳定神間,他想罵人,言詞到了嘴邊,卻突然想起采藥的詩。采藥說,不同的路/是給不同的腳走的/不同的腳/走的是不同的人生。
是了,塗自強想,自己的人生,隻能靠自己的腳朝前走了。
走著走著,倒也沒覺得什麼了。紅軍長征兩萬五,爬雪山過草地,還要打仗。而他不過背著行李朝鎮上走,如此而已,又有什麼可在乎的?這麼一想,塗自強心裏倒真的強大起來。
幾近中午,塗自強還沒出山。肚子卻餓了。山邊有戶人家,門前門後都種著菜。塗自強走過去,門大開著,卻沒有人。
塗自強叫了一聲,有人嗎?
一個女人聲音從頭上落下,找哪個?
塗自強抬起頭,見一女人從山上拖著樹枝朝下走。樹枝七叉八歪,長長短短。塗自強忙放下行李,快跑幾步,上到她跟前說,我來幫你。女人說,這個我自己拖下去,山上還有一些,你幫我弄下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