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2章 中篇小說 塗自強的個人悲傷(方方)(1)(2 / 3)

母親笑道,我就是想讓你睡哩,難得我兒好生睡個安神覺。

塗自強便跟母親搭訕,有一句沒一句。母親執意趕他進屋吃飯,塗自強隻好隨她。麵餅擱在灶台上,塗自強便坐在灶前的木椅上嚼食著。那個夢竟在此時又浮了出來。平常睡醒,夢都會忘得幹淨,可這一次,卻記得整個過程。塗自強不解其故。又想,這是什麼意思?為什麼我會在沙漠裏爬?好孤單好落魄的樣子?

塗自強現在是家裏唯一的兒子。他原有兩兄一姐。姐姐十六歲時,跟人外出打工,從此了無音信,連一個字都沒有寄回。村裏其他打工的人,都說沒見過她,塗自強的母親不知何處去找,便隻每年在她生日那天,下一碗麵,一家人悶悶地吃,邊吃邊歎,說人怕是沒了。而兩個哥哥,一個癡呆,沒滿七歲就死掉了。另一個倒是長成了人,在姐姐跟人外出打工那年,也跟村裏人去到山西挖煤。早幾年還帶錢回家,後又捎信說在外麵找下媳婦。媳婦也沒帶回來過,再後來,就沒了聲息。山西有人帶來口信,說是死在煤井下了。他在山西哪裏,又在哪口井挖煤,家裏無從知曉。塗自強曾想去找,被母親攔下。母親說,上哪找?再把你丟了咋辦?這就是他的命。家裏就指望你了,你還是好好念書吧。父親本就是個悶人,沒了兩兒一女,他更是一天難說一句話。除了在山腳種土豆,再或進山打柴,塗自強沒見他做過別的事。十年時間,哥姐連續出事,父親仍是進山打柴刨土豆地,眼淚都沒見流,誰也不知他心裏的想法。母親說,他會想啥?他什麼都不會想。他腦袋是空的。再說了,想又有什麼用?母親說時,眼淚嘩嘩地往下垮。她的眼被灶柴常年熏得管不住眼淚。垮了一陣,便自己用衣袖把臉一抹,說就是這個命吧,好在還有強伢。

那一年塗自強上了高中。

塗自強從父親和母親的臉上,看到了自己的責任。他心知父母千痛萬痛,能夠扛下來,就是心裏還有盼。他就是他們的那個盼。明白了這個,塗自強每天早起,都會暗暗對自己說,塗自強,你不可讓爹媽失望。

吃完餅,塗自強在缸裏舀了一勺涼水,咕嘟嘟灌了下去。這是他在學校養成的習慣。學校早餐大多一個饅頭,從沒吃飽過。采藥說,吃完就喝水,饅頭在胃裏泡脹開,就會飽。塗自強聽信采藥的話,於是每天飯後要喝一茶缸水。喝水後果然有強烈飽感。采藥說那話時,他倆剛升到初二。

塗自強眼裏又浮出采藥的樣子。他想,要不要再去一趟溪南村?母親挎著筐,手上拎了根鋤,說是去坡邊的地裏挖點土豆。塗自強說,我去吧,你在家歇著。

母親一閃身,說哪能讓我兒做這樣的粗活?這不成。村裏人會罵我的。四爹爹昨晚還說了,你就是我們塗家的金枝玉葉,要好好伺候著。

塗自強就笑,說嚇唬人哩。

母親也笑了,說嚇唬就嚇唬,我們願意哩。你去跟同學玩去吧,也在家待不了幾天。四爹爹還說了,你一腳跨出村,將來就是國家的人才。我們塗家不可以屈了人才。

塗自強覺得跟母親說不清,隻得望著母親遠去。母親年歲漸長,走路也沒了以往的輕快,一步一頓,重重的樣子,仿佛腿上墜了鐵塊。日常的灶柴和冬天的烤炭,累月煙熏火燎,她的眼睛業已渾濁不清,用衣袖拭眼已成習慣動作。塗自強看著母親不時抬手拭眼,心裏發酸,暗想,將來一定得讓她過好日子。

天氣十分晴好。村長領了兩個木匠開始修橋。塗自強過去打招呼,村長說,強伢,你好出息。往後進了城,還是要記得鄉親哦。

塗自強說,當然當然。走哪都不能忘本。

村長斬釘截鐵地說,學好了得去縣衙當官!村裏隻要有一個人當官,就吃不到虧。朝內有人,一村人都好過。你爹媽我會照應。你呢,將來就照應我們村。

塗自強哭笑不得,說我學的是物理,這不是當官的專業哩。

村長說,誰說不是?溪北村馬家小子學的是養豬哩,誰見他養豬了?在京城當了領導,縣長見他都哈腰。看看他們溪北村,縣裏有好事情就歸他們,修路都先修到他們村口上。塗自強笑笑沒回嘴,他知道村長說的是個事實。

塗自強獨自朝溪南村走。他本不想走這個方向。腳卻不由自主。腳已經習慣了到那裏去。習慣了沿著溪岸,習慣了貼著山邊,習慣了順著杜鵑花一溜開著的土徑,就像狗習慣了自己回家的路一樣,腳也習慣了去溪南村找采藥。

一直走到溪流拐向西山澗,猛見到溪南村口的板栗樹,塗自強怔了一下,刻在他腦海裏的詩又浮了出來:不同的腳/走的是不同的人生/從此我們便是/各自路上的行者。

塗自強刹車般收住腳步。他蹲在一叢雜木邊,埋下頭強迫自己定心。他對自己的腳說,往後再不準走到這條路上來,要記得去走一條新路哦。

2

離開學還有好些天,塗自強決定提前走。他對父母說,咱的錢也不夠,在家閑著也是閑著。城裏打工的地方多,早去不定可找個地方幹幹活,多少也掙點讀書錢哩。父親說,娃說得是。閑著是來不了錢的,何況山裏活錢也難賺。這是塗自強這輩子聽到父親講的最長的一句話。他有些驚訝。

母親便說,都隨你哩。

塗自強出發那天是個周五。父親早起看了天,說了一句,今兒天色好出門。屋外的天很亮,兩架大山聳著厚背,卻也遮擋不住一道道光明。陽光輕鬆地落在村路上,落得一地燦爛。山坡上的綠原本就深深淺淺,叫這光線一抹,仿佛把綠色照得升騰起來,空氣也似透著綠。