滿財老漢磕了煙鍋子,嘿嘿笑了兩聲,自言自語地說,那個槍崩的,挨刀貨。
滿財老漢的春天是美好的,春天是盼頭。有了春天就會有秋天,中間的那個夏天是給土地和莊稼加油的,一眨眼就過去。滿財老漢是滿心的歡喜呀。可以說每個春天滿財老漢都是滿心歡喜呀。
心情很好的老光棍滿財老漢仰起臉曬太陽,又咧開嘴曬了曬所剩無幾的幾顆牙齒。他托著地塄站起來,該吃晌午飯了,想好了,晌午吃燜麵,多放點醃豬肉,油汪汪的一大碗。剛走到土路上,二毛旦狼斷上了似的跑過來,揚起一泡黃塵。他一隻手向滿財老漢伸著,喘氣馬爬地說,滿財爹,出大事了。營盤灣煤礦透水,你家大女婿壓裏邊三天了。滿財老漢身子晃了晃,挺住了。就看見二毛旦的背後又跑過來一群人,是衝著他來的。後套這個地方,人都比較熱心,雖然世風日下了,一個村子裏的人還是喜歡把別人家的事當成自己家的事。後麵趕上來的人說,全撈出來了,死了十四個,滿白女婿還喘氣哩,就是身上所有的東西都不能動了。
人們架著滿財老漢回村裏,滿財老漢的眼神直得像一根燒火棍。有手機的年輕人讓滿財老漢給閨女家打個電話,滿財老漢搖了搖頭。通常都是子女們電話打到扁擔家,叫滿財老漢去接。滿財老漢沒給子女們打過,也不知道號碼。
滿財睡在炕上,炕是煨過的,還能聞見紅柳燒過後的焦香。鄉親們散盡時,扁擔媳婦說,滿財大爹,酸粥溫在鍋裏,緩過氣來就喝上一口。扁擔的娘和滿財老漢是親家,扁擔的娘去城裏前,叫扁擔兩口子照顧滿財老漢。
滿財老漢睜開眼,直起半個身子,看見月亮白嘩嘩地照了半炕,刺得眼腔骨疼。他歎了一口氣,盯著黑黢黢的爐膛旮旯看。三年之前,這個地方老窩著一個披頭散發的女人,邊吸鼻涕邊填柴。滿財老漢磨著牙罵道,妨祖老婆兒,吊死鬼。
滿財罵誰呢?當然在罵他不稱心的侉老婆。後套的人管外地來的人一律叫侉子。
全村人都知道,滿財老漢的心病是一不小心娶了個不稱心的醜老婆。滿財老婆到底差在哪了,就是黑一點,糙一點,邋遢一點。可她的優點也大了去了,她比一個男人都能幹,人民公社時一直掙著滿工分,冬閑了挖排水幹渠,一個頂倆。
那個時候滿財的心在水蓮身上,水蓮長得也不是多麼細皮嫩肉,滿財就是喜歡她。水蓮的細長眼睛眯起來一笑,滿財就魂飛魄散,尿泡裏的水就夾不住了。水蓮嫁給了扁擔爹有了扁擔後,滿財想起自己跟上鬼了娶了不要錢的侉子老婆,後悔得還往臉上刮餅子哩。侉子老婆知道男人不稀罕她,可貴的是她一點也不在乎,即使滿財當了生產隊長,她也從來沒有諂媚過他。劈裏啪啦地有了四個娃後,滿財盤腿坐在熱炕上,喝著一壺二鍋頭,齜牙瞪眼地啃著一隻後羊腿。他衝著爐堂前的老婆說,你上來,陪我喝一杯。我現在在村裏,洋火頭頭大小是個圪旦。侉子老婆不買他的賬,抬起灰不塌塌的臉說,洋火頭頭才是多大的圪旦,人家扁擔的爹大隊書記,是山藥大的圪旦。滿財扔下骨頭跳下炕,揪著她的頭發拳打腳踢。生四個娃用了侉子媳婦的一些元氣,動起手來她顯然有些力不從心。但是她的嘴像馬蹄釘了馬掌子,從來沒有軟過。她扯著嗓子說,人家扁擔的爹比你強多了,人家水蓮根本就看不上你。豬騷巴嘰嘴,狗騷跑細腿,你騷情白騷情,眼紅白眼紅。提到水蓮,滿財的心沉下去了。他上了炕,繼續惡狠狠地啃那塊羊骨頭。侉子老婆從地下爬起來,拍一拍身上的土,說,你說啊你說啊,啞巴讓驢日了說不出口了吧。全村人都知道,滿財老婆漢子架不停地打,娃不斷地往出冒,兩下裏都不耽擱。
幾個娃長大後跟他們的娘親,談婚論嫁的事情都是老婆拍的板。大閨女嫁到煤礦,滿財是不同意的。工人雖然拿著工資,可錢是個好東西終歸也是張紙片片,花完了就沒了。如果有地就不一樣,每年地上都長莊稼,今年欠一點,明年好一點,終歸是養活人的。餓人的時候紙片片能吃嗎?幾個娃大了以後,滿財不好意思動不動掄拳頭了。動嘴他是沒有優勢的,尤其包產到戶以後,隊長也不是了,家裏的大權旁落了。
滿財老漢歎著氣,捋著胸,恨死鬼老婆,是她把閨女滿白害了。她心疼閨女,後半輩子得侍候那個隻會喘氣的人了。如果徹底死了,還能賠一些錢,閨女後半輩子的生活也有保障。這半死不活的,閨女多糟心呀。滿財一直不喜歡大女婿,眼高手低腰來腿不來。他從來不叫滿財老漢爹,也沒把他當爹,在他麵前蹺著二郎腿,那腿還觸了電似地抖動。其實不是他看不上人家,是人家看不起他們。人家是工人,是國家的。他們是農民,是地球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