滿財老漢運足氣張開嘴,他想唱,二個套套牛車拉白菜,小妹妹坐在車轅外。可是嘴裏的那根舌頭不聽使喚,像一條凍僵了的蛇。他急得出了一頭冷汗,這是咋了這是咋了?他看見劉扁擔拄著鍬乜著眼看他,他沒說出一句話。他本來想問問劉扁擔他娘在城裏過得咋樣,甚時回村裏來,可嘴裏的舌頭不會動了,頂門棍似地戳著。
劉扁擔說,大爹,我攙你回炕上歇緩歇緩哇。
滿財老漢向他擺擺手,說,等死了有的是工夫歇緩。直起腰來走了。
春天的土地剛醒過來,踩上去軟乎乎的。滿財老漢忽忽悠悠地走,心想,這身子骨咋說塌就塌了。他家每年喂一口豬,臘月殺了,過春節的時候子女們回來,走的時候各家都帶上放心豬肉。滿財老漢今年喂了兩口豬。為什麼呢?滿財老漢知道自己的身子骨塌了。雲來了雨就來了,屁來了屎就來了,世間萬事萬物的變化都是有征兆的。他隻是心裏不服這個事情。滿財老漢決不想死在春天。後套的春天多好啊,仿佛一眨眼,烏秧秧的綠色把個村子圍得水泄不通。歇緩了一冬的土地冒油哩,莊稼在上麵發瘋地長。豬、牛、羊、雞,都像半大小子,跳著高地長。太陽那個暖啊那個亮啊,早早地就升起來,遲遲地才落下,太陽對我們後套都偏心著哩。頭遍水澆過以後,晚上睡在熱炕上,你就聽吧,所有的東西,長著嘴的不長嘴的,長著腿的不長腿的,嘁嘁喳喳地蹦蹦跳跳地往上竄,早上起來一看,一天一個樣。誰死在春天那真是虧了,誰死在春天那真是唐了。
長在後套的黍米是天底下最好吃的東西。秋天把黍米舂了,用水泡軟,在碓臼裏搗碎。揉了水在籠上蒸,蒸熟了蘸上油在案板上搋。再揉成劑子,裏邊包上甜豆沙。支起胡油鍋,哧啦哧啦往裏扔,滿鍋炸開了花。金黃的油炸糕熟了,趁著熱吃,外脆裏黏外香裏甜,香塌腦門囟。後套人一輩子三頓糕,出生,成家,咽氣。如果不吃油炸糕,事情是過不去的。
滿財老漢知道,要想活著就得動彈。渾身筋骨動彈著閻王爺就不敢靠近。他家的地頭有一個化糞池,跟他家兒子的年齡差不多了。一年四季他往裏填大糞,填圈肥,填炕洞灰,填青苜蓿,漚得頂風十裏臭,上在大田裏,打出來的麥子供住在城裏的自己家人吃。現在好多城裏人在農村有關係的,就花錢托農村的人代養一口豬,幾隻羊,吃的香還放心。化糞池旁終年撂著一隻破糞筐,他提起糞筐溜達著拾糞。二毛蛋在自己的瓜地裏對著他笑。滿財老漢說,你牙齜轉笑甚了?二毛蛋說,滿財老漢,發財哇?滿財老漢說,那倒容易嘞。二毛蛋說,滿財老漢,身子骨好哇?滿財老漢說,淡球事,一將二就三圪且,活了一天沒一天。滿財老漢見不得村裏的後生二毛蛋。這個後生不好好種地,也不好好打工。前幾年養雞飲料裏放激素,後來被監管部門查出來,歇了業。現在可好,他要養綠色蹦躂雞。甚是綠色蹦躂雞呢?就是在雞場搭上木頭架子,把飼料吊在架子上,雞想吃料就得不停地跳高,不停地蹦躂。滿財老漢見過那些雞,蹦躂得直冒虛汗,眼睛可憐得水汪汪的。後來村裏的養豬的學了他,隔三差五地在豬圈裏放鞭炮,嚇得豬們狼突豕奔,屁滾尿流,這是被動地讓豬們鍛煉身體。畜生也通人性,這麼折騰它們恨人哩。虧得他們想得出,遭報應哩。所以滿財老漢看到村裏不務正業的人,就鄙夷他們。在滿財老漢看來,當農民隻有種地是正經營生,種一顆收十顆,種一麻袋收十麻袋。糧倉越來越滿,肚子越來越圓。地震了,水災了,火災了,地多會都是地,誰都咋地不了。那會日本人扔炸彈,也沒見把後套的地炸漏了。所以,地是最真實的東西,最好的東西,最有指望的東西,最靠得住的東西,比費勁巴拉生下的一堆兒女強得多。滿財老漢想,在他咽氣之前,一定讓大兒子一家回來種地,他們要是不依,他就死也不合上眼睛,讓他們看著辦吧。
拾了糞倒進化糞池,圪蹴在土圪楞上抽旱煙。他愛這個化糞池如同愛鍋台上的漿米罐子,一天也離不開。漿米罐子裏的東西最終進了化糞池,化糞池裏的東西最終進了漿米罐子。就不斷地這麼周轉,把一茬一茬的人養活得展油活水。嘿嘿嘿。
滿財老漢這一輩子活著在村裏還算展豁。當過民兵連長,生產隊長,紅白事宴當代東,交流會上吹笛子抖酸曲兒,也算是大小場麵露了臉耍了人。唯一堵心的是沒娶上個攢勁老婆。要說滿財媳婦差到哪去了也不是,農村的女人大概也就是那麼個模樣,年輕的時候圓盤大臉,生兩個娃後就灰不塌塌了。他是六〇年成的親。全村的人都餓得翻白眼兒,水蓮家從民勤來了個親戚。說好聽是走親戚,其實就是活不下去了,知道後套好活人,跑過來想隨便尋個人家嫁了。水蓮娘就踅摸住了滿財家,主要是滿財家人口少嘴巴少,能勻出一口吃的。滿財的爹娘拽著滿財的袖口子,從後背相了一麵閨女。閨女正在給水蓮家泥爐子,撅著個屁股抹泥,動作那個麻利,身板那個結實,後背的那一根黑粗油亮的大辮子,一下子就抓住了爹娘的心。滿財看到閨女穿的一條藍卡幾褲子,褲縫子開了,露出了裏邊的一塊黑不溜秋的肉。那個時候餓得腚朝天沒有人穿褲衩。滿財撲哧一聲笑了。滿財的爹娘當即就拍了大腿。爹說,人騷笑,馬騷叫,這狗日的王八看鱉蛋對上眼了。滿財娘對水蓮娘說,是神神就要上案,是閨女就要嫁漢,這個閨女我們要了。隻是年景不好,顧了肚子顧不了身子,暫時還沒錢扯一身新衣裳。水蓮娘急著把這張嘴推出去,就說,有毛的誰願意當禿子嘞,以後補上一身海昌藍一根紅褲帶就行了。年景不好,隻要有緣分,火燒膠皮兩頭圪就哇。就這樣滿財家連一頓炸油糕也沒吃就領回來了新媳婦。過門的那天從正麵才看見,新媳婦皮膚黑了一點,嘴大一些,咧開嘴一笑,還有一口爛黃牙,像生壞了的一窩黃豆芽。滿財心裏不滿意,覺得新媳婦和自己太不般配。沒有人鬧洞房,人們餓得站不住,基本都在家裏躺著。新郎和新媳婦一個炕頭一個炕尾睡著。雞沒叫,天亮了,村裏村外除了人沒有長嘴的東西了。滿財看見新媳婦還蜷在一條破洋毯裏打呼嚕呢。想到要和這個女人在炕上睡一輩子,他的火從天靈蓋上躥出來。他跳過去,把新媳婦拽起來,朝著圓盤大臉扇了一個響亮的耳光,又伸出一隻腳把她踹了下去。這是後套的一個風俗,叫下馬威。使的勁太大了,身上冒虛汗的滿財跪在炕上喘氣。他看到新媳婦坐在地下的一抱柴火上,半張著嘴盯著她看。這個女人真是太醜了,臉黑就顯得眼白特別白,像兩隻洋芋蛋。嘴唇又厚又黑配上一窩爛黃牙,豬屁股都不如。但是她的眼睛裏沒有恐懼,沒有委屈,更沒有眼淚,她仰著頭咧開嘴竟然對炕上的男人一笑。不會是腦子還缺東西哇,絕望至極的滿財垂下了頭,直想掉眼淚。就在這時,新媳婦站起來,雙手拍了拍光溜溜的屁股,她一頭朝男人頂過來,把男人撞了個四腳朝天,之後掄起雙拳,把男人打了個風雨不漏。男人沒有還手之力,連滾帶爬跑出屋,可是新媳婦光著屁股追出去。天哪,這事兒全村的人笑話了好幾年,沒把滿財臊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