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場芝麻小雨過後,滿財老漢家的麥田下了種。有苗不愁長,滿財老漢整天臉上掛著笑,等苗哩。每年種麥,每年等苗,滿財老漢每年就是個笑。早晨,太陽照在馬脊梁房上,他圪蹴在門檻前,手裏端著一碗熱騰騰的酸粥,上麵撂著兩疙瘩紅醃菜。就這一碗飯,他吃了七十多年,咋還沒吃夠。他先把筷子擔在海碗上,雙手把碗放在鼻子下,深吸了一口氣。又把雙臂伸直,隔著三尺遠看這碗飯。太陽照在一碗酸粥上,給每一粒米撒上了金光。他笑眯眯地動筷子,吃這碗飯。他吃得很快,因為很香,他嘬著嘴吸得碗沿子嗖嗖地響。這是滿財老漢吃飯的一個原則,吃飯就要吃出動靜來,要咂巴舌頭叭嘰嘴,裏邊像是唱著一台戲,這才對得起糧食。小兒子小的時候吃飯沒動靜,滿財老漢總是操起一隻腳,把他踹個球朝天,說,你這個沒良心的,吃飯都沒響動,沒出息的東西。仿佛一個人的出息在吃飯的動靜上。
滿財老漢共有兩兒兩女,大兒子滿倉,一直在村裏種地,娶的是本村水蓮的閨女。大兒子的兩個兒子名叫滿心、滿意,滿心上了大學,滿意到城裏蓋房供滿心上學。說好,供出哥哥來哥哥給弟弟娶媳婦。結果滿心畢業了沒有找到正式工作,哥倆一起在城裏打工,掙的錢租了房吃了飯,落不下幾個錢。於是滿倉和媳婦帶著丈母娘也進了城。讓滿財老漢不明白的是,丈母娘(年輕時候叫水蓮)一把年紀了到城裏湊個甚熱鬧,說不定就是專門躲避他的,哼。他們開了個小旅館,全家五口白天在店裏吃,晚上在店裏住,這才攢下了一些錢。二兒子滿櫃是公家人,戴著大蓋帽,穿著不花錢的衣服,在菜市場當治安員,工作不起眼,可散錢多,日子還算好過。媳婦是城裏人,錢捏得緊,可褲子卻鬆,一把年紀了跟上她單位的領導鬼混,讓滿櫃知道了,一拍兩散了。可憐滿櫃打了單,一直踅摸媳婦著哩。兩個閨女叫滿白、滿紅。滿紅嫁到了鄰村,人本來就沒本事,還不歇氣地生了三個丫頭,公婆不待見。滿白嫁在營盤灣的礦上,男人腦袋別進褲腰裏黑咕隆咚地下窯,女人在上麵傻老婆等漢子。閨女心疼娘老子,隔三差五捎回錢來,可滿財老漢死活不肯花這個錢,那不是花命嘞。說到底兒女各自成家,隻是過大年才團聚,滿財老漢心裏寬展著呢。他隻是和大兒子一家瓜葛多一些,因為他的地和大兒子一家三口的地在一起,他們進城後,這些地滿財老漢一個人種著哩。本來兒子讓把地租出去,租金是收不下幾個,別荒著。可滿財老漢說,自家的地讓別人種,人哄地皮,地哄肚皮,腳板子上吊哄鬼嘞?滿財老漢有個心思,讓大兒子一家返鄉種地。說到底城裏不是自己家,城裏的下崗工人還沒飯吃,有的都跑到鄉下來了。好多有錢人也跑到鄉下來置地建房了。說明農村的地要值錢了。有地的人不在自己地上活,在城裏沒名姓地掙那幾個討吃錢,活得不像個人麼。茶沒味不如水,人沒樣不如鬼。哼,他們早晚得乖乖回來給我種地。
滿財老漢喝完了一碗酸粥,伸出舌頭舔碗底。往日滿財老漢舔碗底總是發出叭叭叭的聲響,像驢舌頭打在馬槽上。可是今天沒有這水淋淋的聲音,他的舌頭又木又硬,像一條甩不開的鞭子。咋了,這是咋了?滿財老漢對自己很不滿意地站起來,竟打了個趔趄。馬老一天,人老一年,滿財老漢真的老了嗎?
滿財老漢披了件夾襖,走出門,他去看他地裏的苗拱出來了沒有。他勾著頭背著手走出村口,劉扁擔迎麵走來。
劉扁擔是他大兒媳婦的弟弟,水蓮是他的娘。
劉扁擔說,大爹,今年還種麥子?
滿財嘬著牙花子說,老哈數,割了麥子種菜,球事不礙。
割了麥子種菜,是大後套人的老哈數。可是近十年來很多人家不種麥子了。種山藥,種油葵,種藥材,種大篷菜,啥賺錢種啥,叫什麼特色農業。可是今年大蒜好,明年一種就虧了。今年大蔥不好,明年該好了,一種可能又虧了。倒是滿財老漢的老哈數穩當,糶了糧賣了菜,把地裏的花銷掙出來,還給城裏的子女們供著一年的全麥麵,最後還能落下一把零花錢,多好。所以全村人都知道,滿財老漢的老哈數到死不會變。
大後套這個地方種春小麥,小麥收了種秋菜。從驚蟄到霜降之前,太陽下的禾苗一直生機勃勃。秋菜主要是大白菜和蔓菁。大白菜碩大厚實的葉子萬眾一心地卷著,想剝開還得費點力氣。蔓菁頂瓷實瓦戳在地裏,脹出地麵的那一截紫青,埋在地裏的那一截雪白。糧食入倉後,家家都要醃酸菜。一甕酸白菜,一甕酸蔓菁,天黑將下來後,每家的窗根下蹴著兩個武大郎。這是後套人一輩子的光景,輩輩如此。天一上凍,開始啖豬了。這時節豬吃的和人吃的一樣,粗麵細糠,甩開腮幫子盡管日囊。人長精氣豬長膘,炕暖著鍋熱著,陽婆曬在後腚上。臘月的豬早晚挨一刀,村子裏的豬們此起彼伏嚎過之後,一年最好的日子來到了。後套人的光景就是個這。
劉扁擔扛著鐵鍬走過去,又回過頭來,把鐵鍬拄在胳膊下,盯著滿財老漢端詳。滿財老漢轉過身來想說個甚,可是張了張嘴,舌頭有點硬。劉扁擔擤了一把鼻涕,雙手對在一搭搓了搓說,滿財大爹,長短圪且在冬天。今年年景好,你家又喂了兩口豬,長短圪且在臘月,我姐姐姐夫和外甥們臘月就閑了。他的姐姐姐夫就是滿財家的大兒媳婦和大兒子。
圪且?人死球朝天,咋圪且嘞?要是能圪且,誰不想白天滾湯熱水地吃喝,晚上暖窯熱窩地睡覺,誰喜見棺材哩。滿財老漢看著劉扁擔的背影,心想,從後麵看長得和他的爹一球樣。滿財老漢和劉扁擔的爹不太對付,人民公社的時候,滿財老漢是生產隊長,劉扁擔的爹是大隊書記。虱子大的一點官,沒編製沒工資的,兩個人還背地裏較勁。至於劉扁擔,滿財老漢是看著娃長大的,他是個仁義後生,他是好意,說的也是實話。可這實話滿財老漢不愛聽。滿財老漢不鹹不淡地哼哼了兩聲,自言自語地說,要能圪且你爹咋不圪且哩,他也沒死在臘月,站著說話不腰疼。在後套,誰家的老人死在臘月了,村裏的人就會說,這真是個好人。哪怕一個平時灰不塌塌的爬皮人死在臘月了,大家也說,好人哩,活的好不如死的好。臘月裏人閑了豬肥了,白事宴上請戲班吹鼓匠,連著年一起過了。
滿財老漢不服老,活靈靈的硬朗朗的咋會死哩,想死也沒那麼快,麻雀咽氣還嘰咕三聲哩。為了證明自己還硬朗,他甩開大步向前走,沒走幾步就喘開了粗氣,喉嚨上像堵了半截子麻繩頭。他弓下腰,雙手放在膝蓋上緩氣兒。看見劉扁擔扛著鐵鍬又折過來了。等苗這工夫男人們要把毛渠裏的淤土挖出去,等黃河水來了澆頭遍水,所以這時的男人都扛著鍬。他不想讓劉扁擔看到他喘氣馬爬的樣子,他要是告訴他的娘滿財老漢不行了,那簡直等於扇他的左右耳光。他想漾開喉嚨喊兩嗓子。滿財老漢年輕的時候有一圪旦本事,他會吹笛子抖酸曲兒。那個時候的滿財身板兒直得像門扇,頭發梳得蒼蠅上去閃斷腰。收工後站在圪梁梁上一漾嗓子,村裏的大閨女小媳婦就眼淚婆娑。誰家有紅白喜事,說大事話小事,娘舅家一樣的派頭。人們說,滿財的舌頭沒脊梁,反說反有理正說正有理。鬧紅火時吹吹唱唱的事少不了滿財,尤其有劉扁擔的娘在場,他就唱得眼紅心熱滾身流水。