王爺哈哈大笑說,我最近確實捕獲了一隻兩條腿的七星雪狼。人們以為我會殺了他,依你看哪?
黃綢子說,別人以為你會殺了他,那他們就看輕了王爺。王爺連達拉特草原上的一條狼都不舍得殺,難道能殺草原上的牧民嗎?王爺殺了他的子民,就相當於親生父親殺了他的兒子。
王爺捋著胡子說,小小女子竟然懂得本王爺的心事。我已經決定把他放了。斬草不能除根,除了根就不能再斬草了。對於一個拿刀的人來說,斬草是終生的事業和成就。所以我決定放了他,讓他再次去積蓄力量,對我反攻倒算。我們像兩把刀在相互磨礪中越來越堅韌越來越鋒利,王爺和草原就是這樣的英雄成就的。
黃綢子看著眼前這把會說話的刀,心劇烈地跳動,她臉熱心跳的樣子,仿佛愛上了這個毒藥似的男人。她無法對接他的話語,因為她不是另一把刀子。
王爺接著說,讓他死在達拉特草原,太給他麵子了。我讓他永遠回不到草原,樹沒有根,心就死了。人的心是火種,肉身隻是一坨牛糞。
黃綢子打了一個寒噤。
王爺站起來,看來要送客了。他走了幾步轉過臉來,腮上的胡子像一條羊尾巴,油漬漬的。他從頭到腳看了一眼黃綢子。說,這是我們蒙古人的家事,你一個漢人,一個商人,一個婦人,以後不要過問。
黃綢子已經無地自容了,王爺根本看不上漢人、商人、婦人。王爺還意猶未盡,他仰著臉,揮著一條胳膊說,草原是大地的,就像白雲是藍天的。你們漢人哄騙了我們草地的豐饒和我們牧民就厚道了嗎?不,隻能是讓長生天看到了你們的貪婪。
黃綢子認不出王爺了,他的臉像黑夜似的。一個王爺對一個女人的溫度,馬上由白天轉入了夜晚。
自取其辱的黃綢子抽打著胯下的棗騮馬,返回隆興長。在進入隆興長和狼山的岔路口,有一片野蔥地。她跳下馬,讓馬吃草。她從脖子上摘下瑪瑙珠鏈,拴在馬尾巴上。她在馬屁股上響亮地甩了一鞭子,棗騮馬騰起四蹄飛奔出去。這匹馬將成為一匹神馬,自生自滅,擺脫人的役使和宰殺,善終其身,像一個自由人一樣。直到飛揚的馬尾像一團火在她視野裏消失,她才覺得心裏是多麼的舍不得。
緊接著她聽到了急促的馬蹄聲向她的方向奔馳而來。她引頸眺望,是一匹青白蒙古馬。巴雅爾來了,失去草原的巴雅爾要回到狼山去。巴雅爾就喜歡青白蒙古馬,那一匹送給了姐姐,這一匹可能是那一匹的兄弟。
她的心裏還是泛起了溫暖。她想揚起手來,召喚巴雅爾。
她可以和巴雅爾遠走高飛,像那匹神馬,走到天邊去,不被役使不被宰割。自由地生老病死,像一個人間的神仙。
但是她什麼都舍不得。她舍不得蘇家的綢緞莊,舍不得蘇家的大印銀庫的鑰匙和蘇夫人的名頭,她舍不得放下即將施展出來的做生意的才幹。如果王爺和雪狼是兩種活著的狀態,她選擇王爺,她向往王爺,他一揮手天上的雲彩都會變顏色。她不想跟著巴雅爾變得再次一無所有。
當然黃綢子不知道王爺為什麼有如此大的力量。她更不知道這一年的冬天,就是1940年的冬天,日本人大舉進攻河套,巴雅爾放下了階級仇扛起了民族恨,他領導了河套抗日遊擊隊,配合傅作義的部隊活捉日本皇家將領水川伊夫,收複了河套。緊接著沒有一泡尿的工夫,國共合作破裂,他被整編到國民黨的騎兵部隊,最終在北京和平起義。一個一無所有的人就沒有眼光,黃綢子看不到這麼遠的結局。
隻要黃綢子伸出手來,呼喚巴雅爾,對他說,鷹和藍天見麵了,羊和青草見麵了,我和你見麵了,就行了,她就可以一腳踏進巴雅爾輝煌的未來。
在黃家,她想成為姐姐黃緞子。在蘇家,她想成為蘇夫人。最終她還是她自己。十年後,她成了屁股上終年吊著一串鑰匙的當家人,糟糕的是銀庫裏沒有了銀子,院子裏沒有了男人。新中國成立後公私合營,她變成了一個農婦,分得了楊柳樹和河曲女子家的兩畝地,統共幾十壟麥子,不用算賬了。
可是走進了巴雅爾命運的是她的姐姐黃緞子。
中秋節的夜晚,黃緞子穿上了錦繡蒙古袍,跨上了青白蒙古馬。她向著歌聲響起的地方飛馳。原來他們胯下的兩匹青白馬是一對戀人,它們共同生育過許多小馬,他們聞到了對方的氣味。兩匹青白蒙古馬像兩條白色的河流向一起彙合。
黃緞子伏在馬背上,她沒有嫁妝,她背著一顆真心和必勝的信念。
她的臉貼在馬鬃上,心裏呼喚著巴雅爾:
巴雅爾,騎著你的青白蒙古馬的就是你的女人,穿著你的錦繡蒙古袍的就是你的女人,你說是嗎?