從深深的河溝裏上來,範範又身在了一片金黃色的油菜花中。他的腳步也輕鬆快捷了起來。
前麵要穿過一個村莊了,一路上要經過五個村莊,這是第一個。
圍繞著村子是一片雜樹,這些樹都是野生的,一片雜亂,樹梢高高低低,樹幹曲曲彎彎,有幾棵樹高高的枝頭上。還頂著碩大的喜鵲窩,黑黑的一團,像一塊石頭。
範範沿著小路從北麵進入村子,村子裏都是低矮的土牆草房,空曠的地上,有幾條狗在追逐,有一條花斑眼的狗躺在地上,一動不動。範範從村子裏路過時,最怕遇到狗,過去和大人走路時遇到過狗,大人就讓範範走在前麵,狗是認得生人的,一條狗咬,馬上會招一群狗來咬,但有大人在後麵跟著,範範什麼也不怕。現在,範範有點緊張起來,他一邊走,一邊留意著狗的動靜,終於要走過去了,他的心放鬆了下來。就在這時,他的身後傳來啊嗚一聲,範範回頭一看,那條躺著的花斑眼狗已撲到身後,嘴差點就要咬到褲子了,範範嚇了一跳,大聲地嗬斥道:“狗!”狗退了一下,接著汪汪地叫了起來,原來那幾條追逐的閑狗也跑了過來,跟著汪汪地叫起來。範範彎腰拾了一塊磚頭,握在手裏,這是他唯一的武器,他要在最危險的時候擲出去。狗露著凶惡的樣子,跟在範範的後麵叫著,可以看見狗嘴裏鋒利的牙齒,範範迅速走到一戶人家的跟前,從門前的柴火堆上,抽了一根棍拿在手裏,這下他不怕了,狗見此情景,甘拜下風,也訕訕地散去了。
村子不大,範範緊握著棍子很快穿了過去,到了村子的外麵,走過高高的壩,就是一個小山丘了,它平緩光禿,露著紅色的砂礓岩土,像燒過的一樣,這兒的人都叫葫蘆山頭。路從半山坡上經過,範範站在高處朝回望去,可以看見油菜花的金黃色鋪展到天邊,一覽無餘,遠處的幾個村子,本來有著很遠的距離,現在,扯扯拉拉地快要連到一起了。範範很快就在自己的村子裏,找到了自家的位置,那幾間草房子,現在像土坷垃一樣小,父母這個時候該下地去了吧,弟弟放豬去了還是在做作業?近處的農田裏,晃動著幾個黑色的人影,那是農人在幹農活吧。
範範看了一會,繼續往前去,迎麵遇到一個女孩子,女孩子穿著紅豔豔的小襖,上麵還印著碎碎的小花,兩根大辮子拖在背後,劉海齊齊地蓋著額頭。她與範範相遇時,低下頭,側著身子,範範與她擦肩而過時,可以感覺她黑黑的眸子裏閃過的光芒,可以嗅到她輕輕的喘息聲裏,女孩子特有的甜甜的氣息。兩人各自走著,越走越遠了,過了一會範範回過頭來,還能看到她在金黃色中蠕動的身影。
前麵又要經過一個村莊了,為了避免與狗遭遇,範範決定岔開原來的路,從村子的外麵繞過去,但這樣是要多走許多彎路的,而且,這些地方都是陌生的,要是遇到水渠阻斷了路,那就前功盡棄了,但範範還是願意去嚐試一下,範範走得很順利,眼看就要繞到村子的前麵歸到老路上去了,範範的心裏也高興起來。這時,路的前麵有一個挖豬菜人的身影,範範走到跟前,那人抬起頭來,範範一看,心裏驚了一下,沒想到這是和自己在一個學校讀書的另一個班的同學。這個同學因為在學校裏好打架,名聲很壞,被學校開除了,過去,雖然他們在學校裏沒有什麼交往,但彼此還是熟悉的,現在碰到真是出乎意料。那位同學直起身來,他也沒有想到會在這兒碰到範範,範範知道他是不好惹的,也不想和他多囉嗦,隻想快快地走自己的路。就在兩人相會時,那個同學忽然朝他的身上狠狠地打了一拳,範範踉蹌了一下,歪到了田裏,疼痛使他咬了一下牙齒。
範範說:“你為什麼打人?”
“為什麼打人,隻要是我們學校的學生,老子遇到都要打,叫你們看不起老子。”同學說,眼睛裏露著凶狠的光,比村子裏狗的眼光凶惡多了,範範的心裏打了一個寒顫,範範知道自己不是他的對手。
“在學校,我也沒得罪過你。”範範憤怒地說,牙齒咬得格格地響,恨不得上前把他撕了。
“老子就要打你,現在,你去告訴老師吧。”同學攥緊拳頭又要上來了,範範趕緊躲開,朝前跑了幾步,然後朝後一看,他並沒有追上來,這才鬆了一口氣。
範範的淚水已在眼眶裏轉了好久,就要滑下來了,他用手狠狠地擦拭了一下,走了好遠,他還是氣不過,轉過身來,對著同學的方向大聲地罵了幾句,聲音很快就在風中消失得無影無蹤。
油菜地裏的金黃色仍然是純淨的,範範望過去,似乎看到了母親慈愛的眼睛,母親在說,範範不怕,壞孩子都會遭到報應的。範範想,和表兄一起回來就不怕你了,範範走路的步子快了許多,他隻想把這個村子很快地甩身後,甩得遠遠的。
太陽已經頂中了,白晃晃的,曬在身上有了騰騰的熱量,範範的小臉被曬得紅撲撲的,額頭冒出了一層細密的汗水,範範要把上衣解開。上衣是粗布做的,鈕扣是母親用布條扭的,像麻花一樣,一頭是結實的疙瘩,一頭中間是一個圓形的孔,範範一個一個地解開,風就吹進來了,一陣清爽。
終於有點累了,範範想歇息一會兒,路邊有一個平緩的土崗子,上麵有幾棵老樹,範範走了過去,在樹陰下坐下來。這時,他的腿才感到有點酸酸的,他一下子感到身子是被什麼東西拖住了似的沉重。兩隻白色的小蝴蝶,相互追逐著,扇動著輕巧的翅膀在眼前飛來飛去。範範用手去撲,撲了幾次沒有撲到,範範沒有了興趣,想起還有許多路要走,就站了起來,身上又有了力量。
又要過村莊了,範範這次不想再繞了,他提前找了一根棍拿在手中,這樣他就不怕狗了,他順利地穿過了接下來的幾個村子。
中午的時候,範範到了一個叫黃疃的集鎮上。這時,廣播站的廣播開始響了,水泥柱上的幾隻大喇叭聲音此伏彼起,一起在說著同一個內容:“反擊右傾翻案風。”
這是路上唯一的一個集鎮,鎮子很古老,一條小溪上,鋪了許多青石板的小橋,溪水就在溝裏潺潺地流著,許多婦女就在溪裏洗衣服,手中的棒槌起起落落發出叭叭的聲音。沿著小溪的兩邊是一些古老的房子,黑色的磚牆上,有一塊一塊用白石灰塗底,紅色毛筆寫的毛主席語錄,牆壁偶爾有一個花格子窗戶,高高的,透著幽深無限,小黑瓦的房頂起起伏伏,像一群鳥在天空上展開的翅膀。街道上有幾個小孩子在玩耍,他們舉著紙做的風車,在青石板的街道上迎著風跑,風車的葉子轉動著,形成漂亮的圓圈。範範感到很好玩,站著看了一會兒,就走了。供銷社是一排紅磚瓦房,過去範範和大人每次經過時,都要進去買點東西。現在,範範毫不猶豫地走了進去,供銷社寬大的房屋裏,是一排長長的玻璃櫃台,後麵坐著營業員,範範看到了小畫書,就用平時積攢下的零錢買了一本。
出了供銷社,就是一條長長的石子路,兩旁高高的白楊樹,就像兩排儀仗隊,人走在裏麵很有氣勢。附近有一個小學校,裏麵是幾排磚瓦房子,高高的屋頂,飛簷峭壁,這裏以前是一座祠堂,後來改為學校了,舅舅家的小老表們都在這裏上學。過去範範跟他們來玩過,教室寬敞明亮,不像自己的學校都是土房子土窗子。
走出集鎮,大喇叭的聲音在身後就越來越小了,就可以看到舅舅家的村莊了,村子坐落在一個高坡上,四周也都是金黃色的油菜花,可以看到村莊的上空已飄著做午飯的炊煙了。
範範沿著一條小路,一頭紮進油菜花中。走了這麼長時間,早晨又吃的炒米飯,此刻,他感到喉嚨幹渴起來,仿佛嗓子眼在冒煙了。走到一個小塘處,看到裏麵清清的水,他撿了一個幹淨處,蹲下身去,水麵模糊地映著範範的麵孔,範範看了一下,挺好玩的,就用手劃拉了幾下,水中的倒影立刻破碎了,範範用手捧起來,喝了幾口,清亮亮的水帶著一股淡淡的泥土味,滑進範範的喉嚨深處,仿佛澆滅了一縷火苗,他的喉頭一下清潤起來。
範範走起來,腳步輕快了許多。
上到高坡,一條田埂就清晰地躺在了地麵上,這是舅舅村子裏的人趕集必走的路,人走得多了,路被踩得光亮亮的,像是從村子裏飄出來的一條絲帶。
舅舅家住在村子的後麵,一進村就看到了,一排土牆草房子,住著幾戶人家。舅舅家住在最西頭,舅舅家很愛幹淨,門口掃得一塵不染。舅舅正弓著身子在地上用篾片編筐子,柔軟的篾片,在他的手中像舞蹈一樣,範範高興地跑了幾步,喘息著喊了一聲,舅舅。舅舅停下手中的活,一回身見是範範,有點驚訝,有點欣喜,然後站起身迎上來,一把把範範擁進懷裏,撫著他額頭上的汗水,說,乖乖,你怎麼來了,怎走動的。
範範哇地哭了起來,他小小的肩膀聳動著,單薄的胸脯起伏著,他用左手抹了一下眼睛,又用右手抹了一下眼睛,一忽兒,額前的頭發淩亂了,紅撲撲的臉上有了幾道淺淺的黑印子。
舅舅問怎麼回事,範範也不知道,是激動?委屈?還是辛苦……這時,幾位老表也都過來了,他們圍著範範看著,拉著範範的手,勸他不要哭了,使範範感到很親熱。
舅舅用粗大的手掌疼愛地拭著他的淚水,把他拉到家裏,讓他坐下來,問範範累了沒有;正在灶間做飯的舅媽也起身過來了,她責怪說,大姐(範範的母親)也真是的,讓這麼一點大的小外甥跑這麼遠的路,還不把伢子累壞了。然後,又安慰範範說,甭哭,乖乖,我來蒸肉給你吃,甭哭。
範範抽搭了一會,停住了哭泣,把母親交待的事給舅舅說了。
幾個小老表聽了,頓時嬉鬧起來,說,大哥有老婆了,大哥有老婆了。範範也跟著笑了起來。
女浴室
樓是陳舊的,紅磚的牆壁上爬滿了歲月的痕跡,過去的年代裏,這高高的牆壁上可是最熱鬧的地方,上麵貼滿了大字報,刷滿了大字標語,後來,這幢樓很快就被那些高大氣派的樓房代替了,成了被遺忘的角落,牆壁上被歪歪扭扭地寫滿了疏通下水道辦證之類的電話,裏麵被改成了公司的女浴室。
木二子從黑暗樓的拐角處走出來,頭腦裏的興奮馬上就水一樣退卻了。
“這樣下去我就毀了!”
今晚,不知是木二子第幾次偷窺女浴室了。每次事後,這個念頭總是從木二子的腦子裏冒出來。木二子心情沉重地走在回家的路上,冬日的黑暗在寒風中似乎有了重量,壓迫著木二子的神經,他的額上沁出了密密的汗珠,叼在嘴裏的煙也微微地顫抖著。
走到公司大門口時,見到那個年輕的保安,他和木二子是同鄉,都是從老家來這裏打工的,老鄉穿著一身製服,在燈光下很帥氣,他向木二子打招呼道:“木二子又加班啦,這麼晚才回去。”木二子的心裏這才有了一絲輕鬆,他笑嗬嗬地說:“是哩,剛忙完手上的一星點活。”這是謊話,木二子說得有點不自然。
公司裏有不少打工仔,公司就把他們的宿舍統一安排在一排平房裏。木二子回到宿舍時,大家都已吃過晚飯,聚在一起聊天吹牛,有兩個人還起身追了起來,樂得大夥格格地笑。木二子打開屋門,拉亮燈,昏黃的光把簡陋的屋內照得一覽無餘,木二子炒了雞蛋下了麵條,冷清了一天的的小屋頓時有了熱氣有了聲音有了生動的氣息。麵條很快下好,木二子坐著吃了起來。麵條的熱氣撲上他的臉,僵硬的麵孔開始鬆弛起來。
木二子在公司裏做電工,電工班八個人,就他是農村來的打工仔,其他都是城裏的,他們腰裏都別著個手機,沒事時就相互交換段子開心,“幼兒園一年輕漂亮的女老師帶小朋友們去海邊遊泳,由於遊泳褲太窄,以致陰毛露出了一根,一小孩看到,問老師是何物,老師無奈,隻好忍痛拔掉說,是線頭。”木二子沒有手機,不能參加這個遊戲,大家在一起鬧時,木二子就附和著笑。木二子想他媽的城裏人真黃,還掃黃打非精神文明哩,比我們鄉裏人在田間地頭罵娘騷多了。
班裏有兩位女工,是隊裏幾個頭子的家屬,班長對她們很照顧,上班也隻是做做樣子,幹點輔助性的小工活。木二子平時不多言多語,班裏的活不免就多幹點,女工就常被安排幫他打點下手。有時幹完活,他們就坐在一起聊聊天,家長裏短的。木二子告訴她們,他的老婆帶著孩子在幾百裏外的鄉下過日子,家裏沒有什麼收入,一年到頭,就靠木二子在外打工掙幾個錢。