現在,春子和夏晶晶已經結婚了。

這是初冬久陰剛晴的中午,春子和夏晶晶坐在陽台上。春子在看雜誌,夏晶晶在修剪指甲,太陽的光線透過寬大的玻璃窗照進來,灑了他倆一身,陽台上還有幾盆花,一盆是太陽花,這種夏天盛開的花朵,現在隻剩下紫色的莖,沿著盆沿紛披著;另一盆是米蘭,枝頭的葉子已有了淺淺的黃,盆裏落了幾片葉子。

倆人就這樣慵懶地坐著,感到陽光已從各個縫隙鑽到骨頭裏去了。

夏晶晶說:“現在我的朋友們都知道你是一個作家了,她們都說作家很有錢,將來跟著你享福了。”

這是春子沒有想到的。春子說:“我隻是一個業餘作者。”

春子把雜誌放到膝蓋上,陽光照在攤開的書麵上,那是呂雅的詩:

……

從這個城市,

我要去那個城市,

這條白色的水泥路穿越而過,

我和田野在高速旋轉中,

用叛逆對抗身後的蒼白。

此刻,陽光正打在花盆裏一株米蘭的枝頭,那花莖裏隱藏著的是一場紛亂的花事。

少年在路上

範範還在熟睡的迷糊中,就聽到堂屋裏傳來一陣窸窸窣窣的聲音,那是母親起床了,母親總是家裏第一個起床的人。

春天的早晨正是睡覺的好時候,範範把頭往被窩裏縮縮,緊閉著眼睛不願睜開,他還想回到昨夜的夢境中去,和一群朋友們瘋玩,但這已是不可能的了。

母親起來做的第一件事是煮早飯。灶就安在堂屋的一角,不一會就聽到風箱的聲音,風箱是村裏的小木匠做的,一個柱子上釘幾隻鐵片子,軸的上下是安在酒盅裏,四周用土坯砌成一個半圓形的箱子,長長的繩子一拉,發出嘩啦啦的噪聲。風吹到灶裏,火頭就伸得老長,狂舔著鐵鍋的底下,紅紅的火光映著母親經過一夜歇息後煥發著新的生機的臉。有時,風箱的柱子滑出來了,就要停下來,用手伸進風箱裏麵,把柱子再放進酒盅裏去。

父親開始起床了,父親起床做的第一件事是刷牙,父親的牙刷像把鞋刷子,白色的毛向四周張開著,父親刷牙用力很重,可以清楚地聽到牙刷磨擦牙齒的聲音,然後,父親仰起頭,含了一口水在喉裏滾動,發出哇哇的聲音,接著用力吐出去,在門前幹燥的土地上留下一片小小的淺淺的濕痕。

母親把早飯燒好,天色已一片赤白了,母親開始喊範範和弟弟們起床,床是用土坯砌的墩子,上麵鋪著密密的樹棍,再在上麵鋪了一層稻草,稻草上鋪著被子,床上一共睡著範範弟兄四個,小妹睡在另一個床上。

範範不能睡了,範範醒來做的第一件事,是把腳伸到被窩的那頭去找三弟的屁股,被窩那頭有三弟和四弟二個人的屁股,但範範的腳是長眼睛的,三弟的屁股一下子就找到了,範範想把腳伸到他的屁股底下,去探探三弟可尿床了。三弟也意識到了,緊緊地護著屁股,不願讓範範把腳伸進來,範範一使勁,腳就伸進去了。

三弟好尿床,母親最心疼的是被單,這被單是家織布,是外婆織好後背著舅媽偷偷送過來的。現在,外婆已去世了,這些物品就寄托著母親對外婆很深的懷念,母親害怕三弟經常尿床把被單漚爛了,為此三弟挨了母親不少打。三弟為什麼要尿床呢?三弟自己也搞不明白,母親說他是玩瘋了的,害得三弟晚上不敢和小朋友們放開玩,母親也想了一些辦法,譬如聽人說把雞腸子烤了,搗成粉喝下去,可以治尿床,母親這樣做了,但還是不管用。

現在,範範的腳伸到了三弟的屁股底下,感到有點濕濕的樣子,大概昨夜尿的床已被他用身體捂得快幹了,範範用腳蹬了他一下,三弟緊弓著光滑的身子沒有反抗。

一家人都陸續地起來了。豬圈裏,老母豬帶著一群小豬開始嚎叫起來,聲音一陣緊似一陣,叫得人心裏發慌。

範範開始做豬食,豬盆分老母豬和小豬仔的二個,老母豬的盆是圓形的,用一些短小的木板箍成,小豬仔的盆是長方形,用幾塊長板釘成,小豬仔斷奶後,老母豬的料就帶粗了,是涮鍋水加上一些幹花生秧打的粉和剩飯攪拌而成,小豬的豬食就精細些,在上麵的粗料裏還摻了黃豆打成的粉和從街上買來的飼料。豬食做好後,範範把豬盆分開放到二個位置,然後去打開豬圈的門,一群豬就瘋狂地竄出來,豬們都已熟悉自己的盆了,它們迅速準確地找到自己的盆,大口大口地吃了起來,發出愉快的叭嗒叭嗒的聲音。

過了一會兒,村子裏的秀雲嫂子來了,母親很客氣地端了板凳給秀雲嫂子坐,秀雲嫂子笑著說不坐不坐,然後站著和母親開始說話。最近,母親在托秀雲嫂子給範範二舅家的大老表講對象,對象就是村裏的二姑娘,現在,秀雲嫂子來對母親說,二姑娘家的人同意了,要送信去,趕明後天來對一下相。母親聽了,笑容立即就堆滿了臉上,心裏的一塊石頭放下了。

送走了秀雲嫂子,父親挑了一擔井水也回來了,父親把桶裏清亮亮的水倒進缸裏,發出嘩嘩的脆響。倒完水,母親就把這件事給他說了。

父親說,那趕緊送信給二哥去。

母親說,誰去呢?地裏的活都幹不完了。

父親說,就讓範範去吧。說完又去挑水了,他要在每個早晨把家裏的一口大缸挑得滿滿的,保證家裏一天的用水,這就是父親的力量。

範範在一旁已聽到了,他正想著今天要和小五害、小眯他們去玩哩,現在,父親要讓他去送信,他的眉頭緊皺起來。

這時,母親過來對範範親切地說,範範,上午去送個信給你二舅啊。

範範不願意,說,那麼遠的,我走不動。

母親的聲音就有點大了,說,我和你大都要下地的,家裏就你大些,你不去誰能去,他們都那麼小哪能走動?

範範的聲音小了下來,說,我今天還要做作業哩。

母親說,小爛卵子,叫你送信你就做作業,平時一天到晚地玩,也沒看你做作業的。

範範知道抵觸沒有用,就不作聲了。

母親對他開導說,你長大了,都十一二歲了,弟弟妹妹又小,今後送送信跑跑腿的事,你要多做點了,不能老叫父母去了。

範範懂事地點了點頭,這時,他看到幾個弟弟和小妹都起來了,小妹在洗臉,把手中的毛巾擰來擰去的,盆裏的一點水已有點渾了。

這樣,範範送信的事就定下來了。

範範家離二舅家有十幾裏的路程,沒有車可乘,全靠兩條腿走,要走半天的,走路是體力活,因此,肚子要吃一些結實的飯,否則是走不動的。母親把灶上的小鍋涮了,從飯籃裏把昨天剩的一點米飯倒進鍋裏炒。

母親先是放了油,燒熱了,從雞窩裏拿了二隻雞蛋打進去,鍋裏發出噝啦的聲音,母親翻炒了幾下,再把飯倒進來,立馬屋裏就有了一股濃濃的香味,炒米飯在家裏是高貴的了,家裏是很少炒米飯的,隻有在農忙時,父親要下地去挑擔子,才會炒米飯給他吃的。現在,炒米飯的香味把弟弟和小妹也吸引了過來,他們顯然已垂涎三尺,母親對他們說,這飯是給哥哥吃的,哥哥要走好遠的路,吃稀飯不經餓,走到半路上,走不動了怎辦?

弟弟們知道沒有份,就散開了,小妹還有點戀戀不舍,母親盛了一鏟飯,放到碩大的粗瓷碗裏,彎腰放到她的手裏,說,端好,到旁邊去吃,別讓哥哥見了。小妹在家裏老小,母親十分疼愛她。妹妹高興地端著碗,幼小的身影很快就消失了。

範範坐在門檻上,大口大口地吃著碗裏的炒飯,炒飯黃燦燦的,不時有一二塊不規則的雞蛋片從飯裏冒出來,範範吃得很幸福,腮邦子不時鼓出一個小包,然後又迅速消失,偶爾,筷子扒在碗上,發出歡快的聲響。

吃了炒飯,範範心裏愉快了許多,母親把要對二舅說的話,給範範又交待一下,說下午就回來,最好叫你表兄一起來,不要在舅舅家玩,明天要上學的。範範說知道了,就出門了。

出門向南就是一片平坦而廣闊的田野,春天的田野裏是一片金黃色的油菜花,天邊的小硯山連綿著像一艘艘巨輪浮在水麵上,一條細細的田埂伸在田野裏,走過後,就迅速被金黃色淹沒得無影無蹤了。

範範一個人在這寬闊無邊的田野裏走著,像一根水草,細小而孤單。

這是範範第一次單獨去舅舅家,範範還是一個兒童,以前去舅舅家範範都是和大人一起的。範範喜歡去舅舅家玩,舅舅家有許多小老表,舅舅和舅媽待他們一家人也十分熱情,但就是路太遠了,如果沒有什麼事,也隻有春節拜年時才來一次。範範搞不懂,別的小朋友舅舅家距離都很近,有的就在鄰莊,自己的舅舅家為什麼這麼遠。

現在,跑這麼遠的路,就為了送一句話,範範的小嘴噘得很高。他就恨起了二姑娘,二姑娘有啥好看的,黑黑的皮膚,一雙眯縫眼,眼角還有一個痣,說話厲害得很,就兩條辮子長些,一年到頭用紅頭繩在辮梢打一個蝴蝶結,掛在圓圓的屁股上悠來悠去的,顯得好看些。範範想,如果事情成了,以後,就要喊她表嫂了嗎?範範心裏真不爽。

家裏的小黑狗興奮地跟在範範的身邊,歡快地搖著尾巴,它還以為是送範範去上學哩,一忽兒跑到前邊,一忽兒跑到後邊,一忽兒鑽到油菜地裏看不見了,一忽兒不知從哪裏又冒了出來。範範不能讓小黑狗再跟了,範範就停下來,大聲地喝斥讓它回去,小黑狗不聽,剛回頭跑了幾步,想了想又跑了回來,範範就從地上拾起一塊坷垃打過去,打了幾下小黑狗就回去了。

範範在油菜地裏快步走著,走著走著,他就把不愉快忘了,現在,他的心思隻是在走路上。田埂窄時,兩邊的油菜花就要擠到一起來了,範範的衣服上很快就擦上了點點黃色的花粉,像泥巴濺的一樣。

路上的野菜範範都是認得的,拉拉腸的莖是柔弱的,但圓圓的葉子帶著齒邊,一層層地往上盤著,到了頂上,開著淡藍色的小花;四角菜是豬最喜歡吃的,範範經常到地裏挖上一籃子回去喂豬,但老了的四角菜葉子的邊上有著小刺,要是刺到肉裏是很難受的;小蓼才長出來,莖紅紅的,像剛喝了酒;還有嫩嫩的青草,牛最喜歡吃了,用舌頭一卷一大撮。野蒿子到處都是,莖上毛茸茸的……

一個高的田埂上,往下有一個缺口,這是去年冬天農人放田裏的水時留下的,範範一用力,跨了過去。這一跨,讓他想起前不久他和夥伴小五害一起治何春省的事。何春省是村裏北隊的隊長,臉上橫肉很多,有一次,範範和小五害到北隊的地裏挖豬菜,被他逮到了,說把地裏的莊稼稞弄壞了,就把他倆的籃子踢翻了,還威脅說下次再逮到就要把籃子用鍬折了;他家還養了一條大狼狗,不管什麼人走到他家門口,都會汪汪地叫,有一次還把他們朋友小平的褲腳撕爛了,把小平嚇得哇哇叫。範範他們就恨死了何春省,決定要報這個仇。有一天,他們看他扛著鍬從遠處的崗頭上往村裏來,範範和小五害就悄悄地在他必經的路上,找了一個缺口,挖了一個小坑,裏麵屙了一包屎,再用水攪了,在小坑的上麵蓋上一層秸稈,再在上麵覆上一層幹土,一切做得天衣無縫,隻等何春省掉進陷阱了。何春省邊走邊查看莊稼,有幾次走到別處去了,眼看計謀就要失敗了,但他又拐了回來。他們遠遠地埋伏在莊稼稞裏,緊張地看著,果然他走過來了,在缺口處用力一跨,“叭”,一隻腳不偏不倚正好落在屎坑裏,隻聽他哇了一聲,接著就咒罵起來,他和五害想大笑,但又不敢出聲,隻等他洗了腳,走遠了,才敢大笑起來,那一次是他最開心的。現在,範範想到都還很得意。

路的前麵出現了一口池塘,塘裏的水清清的,倒映著天空,岸邊有兩棵老柳樹,扭曲得像龍一樣。範範打記事時和父母從這兒走過,就看到這兩棵老柳樹了。現在,柳樹的枝條上已抽出滿枝的嫩芽,像一掛小鞭炮,水的邊上還有枯萎的蒿草沒有倒下,黃黃的葉子向上伸展著。範範經過時,驚起了一隻小鳥,撲地一聲從枯草中飛出,急急地飛向遠處不見了。

再走了一會,就是一條河溝了,上遊的村子攔了壩,水在上遊蓄著,汪汪的一河,但到了下遊這兒,河床裏沒有了水,現出深深的河溝,像一條大峽穀。範範沿著坡上一條細細的小路下去,人馬上就從田野上消失了,河溝的底下,流著淺淺的一線水,過去有人走時,在水的中間拋著幾塊大的土塊,做跳動時墊腳用。範範試了幾下顯然跳不上去,他在水邊徘徊,沒有其他辦法可以過到對岸去,隻好脫了鞋子,把褲子卷到膝蓋上,赤腳下水。範範走得熱熱的雙腿浸到水裏,一陣冰涼刺進他的肉裏,他打了一下寒顫,但還是繼續朝前走著,腳下的泥是板結的,腳踩在上麵沒有一點陷入,淺淺的水清亮亮地從腿上流過,打著小小的漩渦,紅潤的腳麵在水下像在鏡子裏一樣清晰可見。範範終於走到了對岸,然後,找到一塊幹爽的地方坐下來,把腳伸進水裏相互搓著,洗幹淨,穿上鞋,繼續走路。