正文 第18章 孝感街(2 / 3)

農曆八月的夜晚,皎潔的月亮把我們孝感街照耀得如同白晝。我踩著清涼的月光,伴著依稀的骰子聲,穿過孝感街回家來。突然,桂花濃烈的芳香,隨著漸涼的秋天夜裏的風,無畏地翻過高高的院牆和院牆上凜然的碎玻璃碴子,海浪般地向我襲來。我猛地打了個激靈,內心強烈地追問:曾經住在這房子裏的,是些怎樣幸福的人啊?!

我家的偏屋,是石頭壘的牆。水泥抹得不見一絲縫的石牆的上端,有一年突然朝著陽光向上長出了一株鬱鬱蔥蔥的月季。這株牆頭上的月季,平時默然無聲,卻在每年八月桂花濃香的時候,應和一般地,呼啦啦開出一大撥的月季花來。陽光下,這些花或綻放、或微啟或花骨朵,朵朵粉紅的花,亮閃閃的,極為明豔。年年如是。八月中秋,我們街坊鄰居多了一個節目——前來我家觀花!

嫣是我們孝感街最美麗的女人。她的家在孝感街的後部,每天清晨,她都要走過我家門口去孝感街前端她開辦的托兒所做事。嫣是個高個子女人,也許是因為個高,她從不穿裙子。她大多時候穿深色的衣褲套裝。套裝良好的質地精細的做工和她挺拔的步態,把她高挑的身材、豐盈的臀、柔美的腰、豐饒的胸,鮮明地勾勒出來。而讓人驚豔的珍珠項鏈和碧玉佩隱在衣領間,則把她的肌膚襯得凝脂一樣雪白光潤。每天早上我去學校,常會與她擦肩而過。每次與她擦肩而過時,她那一頭披在背上的蓬鬆濃密的大波浪卷發,便會在風中輕輕揚起,散發出鮮花一般的芳香。

八月桂花盛開的清晨,嫣穿過濃鬱的花香走來,便仿佛有一支輕靈的樂曲,伴隨著她由遠處,縹緲而來,仙樂般地流過孝感街,使她超凡得不像走在尋常街巷的女人。那樣極致的風情,使我和紫苑的目光,天天追隨在她的背後,編織許多瑰麗的夢想。

可是,在我們剛考上初中的時候,嫣離婚了,從此消失在孝感街。這突如其來的變故,成了我和紫苑好長時期的隱痛。

每天太陽西沉,黃昏來臨,孝感街口必嘹亮地響起一聲“五香花生”。“五香花生”是外鄉人,矮小、瘸腿,聲音卻洪亮如鍾。那第一聲響亮的“五香花生”,能讓大半條街聽見。

“五香花生”的花生,別說花生本身的香和脆,就連那花生衣,其香、酥、薄、脆,就已無人能複製了。“五香花生”把他的花生,放在一隻用細篾編得嚴絲合縫,又上了桐油的竹籃裏。逢有人買時,他便揭開竹籃的蓋子,用小茶杯子打出一小杯,每杯5分錢。他這樣一路下去,直抵街尾,一籃子花生便告罄。如果是夏天,這時必是第一顆星星躍然升起在藍色天幕的時候。這顆星子細小清淡的光,便照耀著他蹣跚地淡出孝感街,漸行漸遠。

多年來,我們孝感街的居民,隻吃他的花生。別家花生,總是興興頭頭地來,與他的花生 PK一陣後,就黯然敗下,悄然退場。孝感街的居民,雖大多是販夫走卒引車賣漿之流,然代代生活在延續百年的孝感街,相傳下來,卻都是見過世麵的人,所以,沒有真功夫,是不能入一街人的法眼的!

住在街盡頭的瞎子劉婆,絕對算得上是這條臥虎藏龍、極具傳奇色彩的老街的“角兒”。

第一次見劉婆,頗有些驚心動魄。我和姑婆,久久才叩開臨街的一扇緊閉的、上有銅環的黑漆小門。進入這扇門後,是一條小甬道,過了甬道,才是天井。不大的天井裏,種著一株一人多高的含笑,蓊鬱茂盛的樹上,綴滿了淡黃的花朵,整個天井彌漫著奇異的甜香。繞過花樹,廳堂的正門便出現在眼前。但見劉婆,端然坐於廳堂正中靠牆一張黑漆油光的大太師椅上。劉婆瘦骨嶙峋,白發蒼蒼,瞪著一雙死魚般的瞎眼。依稀還可見精致五官端倪的臉上,骨骼清奇,繚繞著仙氣。仗著她看不見我,我大膽而又驚懼地凝視著她,心中和眼中的震驚,使我分不清她是人是神。

劉婆的簽,一抽一個準。孝感街之所以成為著名的孝感街,有一半是因為劉婆。我曾無數次隨母親和姑姑,到劉婆那裏抽簽。瞎眼的劉婆,隻要略略摩挲那竹簽,便能出口成章地以各種典故,道中抽簽者的心事。我則從鬥大字也不曾見過一個的劉婆那裏,早早地記住了“桃園三結義”“薛仁貴拋繡球”“呂蒙正進京”“鯉魚躍龍門”……這些典故。