正文 第18章 孝感街(3 / 3)

文盲又瞎眼的劉婆,在無意間,把一顆熱愛古典文學的種子,播進我的心中,並在日後拱出我的心房,茂茂盛盛成長。劉婆就這樣,成了我最成功的古典文學老師。

孝感街還有一個半盲的女人,琵琶女阿粉。她住在孝感街前端“蔡清故居”的一個小披間裏。據說,她是孝感街清代易經學者蔡清的後代。

阿粉雖然半瞎,卻生得麵如滿月,膚如凝脂。她穿的月白衫子,也極為清淨白潔,有大家子的風範。阿粉靠每天到廣場彈琵琶賣藝為生。明月之夕,她興致來時,會在她的小院子裏彈奏一曲。她彈得最出神入化的是《黛玉葬花》。這時,遠近的小孩,便會循聲呼朋喚友,躡手躡腳,悄悄漸圍漸攏來。大家又想走近聽得真切些,又怕太近了,在阿粉一曲彈罷,伸出三個細涼的蘭花指時,被她摩挲臉蛋了去。因此總是試試探探伸伸縮縮。

半瞎的阿粉,每次伸出三個蘭花指來從臉頰細細地撫到下巴的那張臉,必是一張與她本人有五分相像的,小男孩的圓嫩的臉蛋。這時,阿粉會在月光下露著亮亮的牙,自個兒癡癡地笑:“瞧瞧,多像我小坤!”她顫顫的睫毛上,早已挑起一排破碎的淚花。

清風徐來,月色在樹梢上搖曳,這時的阿粉,已是半人半仙。那幾乎總是半閉著的眼睛,忽地睜開來,放射出星星那樣細小明亮的光。那被摩挲臉蛋的小孩,心在驚懼和沉醉中,已化作一汪蜜水般的佳釀。那剛才一哄而散的孩子,於是,又漸漸地大著膽子,亦步亦趨地複圍攏來,竊竊嬉笑,聽阿粉囈語般地說:“多像我小坤啊!”

小坤,應該是她曾經的,一個深愛的兒子。

紫苑的家,是一家中醫診所,也在街的盡頭。診所是她的叔公林先開的。林先著長衫,穿黑布鞋,蓄長長的白胡髯,湊在放大鏡上看豎排的醫書,專治疑難雜症。林先的家裏,隻有他和他的侄孫女紫苑,再就是滿屋子滿院子的草藥了。

說起來,紫苑也不是我們這條街上的人。她是個孤女。紫苑七歲的一天,跟她堂伯腳後,來到她遠房叔公林先家。林先瞧了瞧怯怯地站在門邊的紫苑,瘦得皮包著骨頭,頭上稀拉隻剩一撮苦毛。林先搖搖頭,長歎一聲,留下了她。隻過了一年,紫苑八歲的時候,便恢複成了一個小臉蛋上浮著紅暈的女孩。春天來時,她歡蹦亂跳地和我上學去了。林先在她帶回的課本上,用毛筆端然寫下“林紫苑”。紫苑這才有了學名。這之前,她叫二丫。

我們從小學起都在同一個班級念書,直到初中畢業。初中畢業後,她叔公林先沒叫她繼續上學。她叔公讓她跟他學醫,做他的幫手。

紫苑私下極渴望上學,卻又不敢跟她叔公去說。我每天從學校回來,都愛去她家。我跟她說學校裏的事時,她細長的眼睛,睜得接近圓形,目光水亮水亮的。她尤其喜歡我從學校帶回來的新英語書,她常坐在桌邊,不住地摩挲著我的英語書的皮子。紫苑說她最喜歡讀英語,將來可以出國。紫苑這樣說的時候,語調很哀傷,細長的眼睛,微微浮腫起來,含了一包的淚。我瞧著她蒙著淚水的眼睛,十分心酸,又極為不解,因為,每天浸潤在那滿室滿屋的草藥香中是我最想做的事。那些中草藥,單是那藥名,就別提多有趣,什麼葛根、徐長卿、王不留行、白薇、黃芩……哪是草藥啊,活脫脫是一群飽讀詩書的儒士和風華絕代的美人,就連“紫苑”,也是一味中藥哩!更別說那一屜一屜的藥材,靜默地蘊藏著醫治百病的巨大力量!這些,比起學校裏的書本,更讓我歡喜和向往多了,我隻是迫於父母的壓力,不得不去學校。

我還喜歡跟紫苑到後院去曬草藥。病人少的時候,林先也會到後院來,在我們翻曬草藥的時候,他挑出一株藥材,擎在手上,迎著陽光,耐心地告訴紫苑這草藥的功效。林先娓娓道來,像是在講一個古老的傳說。紫苑微蹙著眉,認真聽她叔公的教誨。我耳中聽著,眼光早已飛出去撫弄滿院的青草藥,那蒸騰在太陽底下的苦澀的清香,使我頓時變得神誌清明、內心安定、目光澄澈。那苦澀的香,仿佛是一劑清熱解毒醫治心中煩惱的良藥。

這就是我們的孝感街。關於它的事,說個三天三夜也說不完。

我時常想,這世上有沒有這樣幸福的人:美麗如嫣,住在桂花盛開的深宅大院,與許多“著名人物”和“名勝古跡”為鄰,每天在紫苑家侍弄草藥?我不知道。但我知道有這樣一條幸福的老街——孝感街,它是我和紫苑長大的地方!

不過,屬於孝感街的所有傳奇、掌故、溫情,往後都隻能在記憶中尋找了,因為,孝感街,它,正麵臨著被夷為平地!