麥子一直重複著,一直重複。
此時的他們,渾身髒兮兮的,頭發都硬邦邦地揪在一起。
“你怎麼可以這樣!你永遠都是這麼決心不定!”他嘶叫起來,口水從扭曲的嘴角流下去。
“我拿到錢就來接你啊!隻剩這些可以回家了!”麥子雙腿跨在他身上,一隻手死死地掐住了他的脖子。掙紮一陣過後,他手裏的錢被麥子搶走了。
隨即,麥子喪心病狂似的朝天橋的一端飛快地奔跑,像要再次飛起來。
我看著他,覺得這個世界裏的自己很可憐。他髒兮兮地抱著膝蓋,頭部還在流血,跟個被搶走了饅頭的乞丐一樣。良久,他猛然抬起頭,他看見我了。他的一隻腿已經崴傷,於是他拐著別扭的步伐朝我走過來。
他的眼神像是要把我看穿——“招畫者,年齡不限。”他喃喃地念著,露出欣慰的表情。
我才知道,我變成了一張報紙。
他撕下我,把我帶在身上拽在他手裏,我感到異常地溫暖。然後,我就見到一個戴著眼鏡的男生。“我”指著我說:“招畫者嗎?”
那名男生用異樣的眼神看著他:“是的。你是遭打劫了嗎?怎麼這麼落魄。我把畫樣給你,你按樣子畫完然後來這個地址找我,一張一百元。”
“不明白你們為什麼喜歡畫畫啊。”男生遞給他一本畫冊還有一遝紙,問。
“我也不知道,但就是無法停止。可是我家沒有錢,爸媽不讓我畫,另外覺得畫畫沒出息,他們極力反對,死也不肯讓我畫。”他暗自神傷似的,低著頭自顧自地說。
我卻看見那名男生盯著他蹙起了眉頭,露出奇怪的表情。
盡管我被拽在手裏,隻能透過指縫察看。
7
我把手裏的報紙墊在地上,趴在公園的石凳上,借助路燈畫了一個晚上。我已經有一天半時間沒有吃飯了,感覺胃裏的酸水一直在往食道上翻跑。我甚至覺得,下一秒我便會餓死。不知道此時的麥子有沒有買到車票回家,不知道他好不好,他也已經一天沒有吃飯了。
我不知道現在的時間是多少,但是一等到太陽出現我便起身朝那個地址走去,盡管我力氣盡失。走著,踱著,挪著,費了天大的氣力,我總算是來到這間公寓前。我癱在花壇邊,開始孱弱地叫他的名字。
“你怎麼這個時間點就來了!”男生指責我,蹲下來拿過成品端詳,“不錯,錢給你,快走吧。”
他從兜裏掏出錢的時候,我幾乎忘記了饑餓,盡管我頭腦有點犯暈。“誰啊!”一名婦女從公寓裏探頭,隨即跑了過來。
“媽,沒什麼。”
“你又這樣!”婦女扇了他耳光,從他手裏奪過了我的希望,“又叫別人給你畫畫!”
婦女揪住他的耳朵就一陣亂打,我無心追究,歎氣般喊她:“阿姨……我……錢。”
她並沒有聽見。“你看別人家的爸媽有那麼多錢從小就培養你嗎?啊?爸媽花那麼多錢讓你學畫畫你以為好玩!你不畫!你花錢叫別人給你畫來騙爸媽!”
“我根本就不喜歡啊!是你們逼我學的!畫毛線啊!都是你們逼的!”
“叫你嘴硬!”
我的眼睛犯花了,我好像看不清我所在的這個世界到底是什麼模樣。模糊中,那對擰在一起的母子在扭打中失手撕爛了一部分畫作,其他的也被擰出皺褶狼狽地躺在地上。
我感覺我的身體跑動了起來,但是不聽使喚。我跌倒了,我很餓但是我沒有哭。我趴在地上,無望地想著,此時另外一個世界的自己是不是會比我好點。
我第一次質疑,我的路是不是錯了。我第一次動搖……自己是不是應該羨慕另外一個世界的你呢,你過得好不好?
都是自找的呀。
我覺得我快死了,你呢?我多想看看你。
8
我……我變成了一麵鏡子?
天啊,眼前這個人就是另外一個世界的我嗎?此時的他像是急壞了,我看到他從陽台失魂落魄地跑進來,把我給扯了過去。我被他舉到了半空。我看到對麵有個女生正在往陽台的欄杆上爬,我沒看錯,她是方瑩。“不要啊。”我聽到他顫抖的聲線,隨後,手電筒灼烈的光線照在了我的身上,往方瑩的窗台射過去,繼而,再偏到她的陽台她的臉。他一直在搖晃,使亮光在方瑩的臉上晃,想阻止她。可是,好像一切都是徒勞,方瑩接收不到他的信號。
嗒。
一聲悶響過後,我再次看向方瑩的陽台,空空如也。樓下傳來值班阿姨的一聲尖叫,隨後我掉在了地上。
“無法交流,她無法知道自己的想法。”我看到自己蹲下,猝然撕心裂肺地哭了。他的下嘴唇被咬出了血。
跳樓的方瑩是另外一個世界的方瑩嗎。我想起了我的世界裏的方瑩,無法參加高考的方瑩。她在高考前的體檢中檢查出懷有身孕,她嘶啞地對我說:“我已經離開了我的母親,那個妓女。我以為我跟別人的世界融合在一起了……可是我們的世界根本無法溝通,你根本不了解我,不理解我的世界,因為如今我跟別人不一樣,你就跟別人一樣,跟別人一起孤立我,不跟我在一起。小的時候是,現在也是,把我當陌生人。你還是我的朋友嗎?大家都一樣自私,所有人都一樣自私。”
我想哭,可是我無法動彈。我貼著冰涼的地板,直勾勾地看著他。樓下的騷動湧動起來了,他用領口抹了把嘴角的血珠:“對不起……可是我一直喜歡著你呀。可是我一直一直喜歡著你呀。從小到大。”
突然,他猛然朝我撲過來,把我握在手上。他眼睛紅腫地看著我,像在看他自己。“不想再待下去了。”他一定看到他那哭得很髒的臉,淚水又奪眶湧了出來,“我想跟你一樣自由自在,我還想見見你,可以嗎?”
9
麵前掉下了一個漢堡包。
熱氣活躍的午後,北方一座城市的公園角落裏縮著一個少年。他仿佛受涼般雙手緊緊地抱著膝蓋。他很餓。他看上去有點邋遢,衣服像發餿的一層饅頭皮。此時頭頂悄無聲息地掉下了一個漢堡包,就在他的眼前。
漢堡包像長著眼睛,在看著他,又像在跟他說話:“吃了我。”
“終於找到了。”我抬頭看到了母親,她朝身邊的石凳坐下,“吃吧。等會兒再給你買點其他的。”
我顫抖著托起那個漢堡包,慢慢地咬了一口,它好像高興地笑了。我可能是餓昏了腦袋才會出現這種錯覺。
“知道現實是什麼了吧?龍貓。”母親停頓,“你那個叫老爹的朋友的爸爸跟我說找到你們了……”
“我是去上大學。”
“龍貓,別自欺欺人了。騙誰呢。如果真是走投無路你大可回到大學裏,問題是,你壓根就沒去高考,而去市裏畫什麼鬼東西比賽去了。在你坐上火車時我們就都知道了,因為老師打聽到要你去複讀。而且也沒有大學8月份開學的,我以為弄掉卡裏的錢你們就會乖乖回來,可現實是,龍貓,你太不懂事。”
“……”
“……我跟你爸爸離婚了。你以後跟媽媽還有另外一個叔叔一起生活。以後吃好睡好,再也不讓你在貧苦的家庭受苦了。”
盡管早有預防生活的波浪的心理建設,也還是無法預料這樣的事:“為什麼,你們從來都很和睦啊。”
“早知道你不去參加高考,我和他就不必為你演這出戲怕影響你學習了。龍貓,你太自私。我跟你爸早就不是同一個世界的人。另外,如果不假裝和睦能勸你不要畫那些鬼東西嗎?你早就趁著破裂的借口……”
“可是為什麼我不這樣想!”我把漢堡包吃光了。
“大人的世界你不懂!你也看過媽媽被他打腫的臉,之前早就破裂了。隻有這個原因!”母親猝然站了起來,最後一次篤定,“不要再執迷不悟了,你也試過了,結果呢?趕上8月的課程,我已經幫你安排好了。回去後,我就載你去學校。從今以後你沒有什麼朋友了,給我好好用心吧。”
那段自我的歲月,終究是結束了。
所有的世界,都無法交流共識,卻還是融合成了一體。
盡管知道那不可能,盡管知道不可能存在著另外一個世界,但是我仍然堅信地球上必定有另外一個自己,他一定過著與自己截然不同的生活,我所無法完成的願望他一定正在幫我達成著。
盡管這樣堅信著,可是現實中,你和我,我和他,他和你的世界,能有交集嗎?
盡管這樣堅信著,可是……現實中的世界,你逃得掉嗎?
回到房間,我縮在床沿就哭了起來,我覺得這樣子非常沒有男子氣概,而且扳手抹淚水的姿勢娘爆了。可是就在我哭的同時,房間的燈壞了,啪嗒一聲屋子和我像被吃了,一切都暗了。
於是我哭得更傷心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