正文 第14章 平麵世界(1 / 3)

文/八日蟬

1

有些世界,你能看得見,但是你觸碰不到。

“大人的世界你不懂,龍貓。”

從心理診所出來,母親便開車送我回自己的房間。房間在學校寢室群後麵的居民區裏,卻因為道路不順暢,車子在飛揚的塵土裏迂回,像要馳進周遭的黑暗。我本以為母親後一句話應該是“等你長大後涉足了你就知道了”,這該多庸俗呀,不料她稍後一開口,便像我手心裏燙手的芋頭一樣,讓我的話語還有口水都給燙得吞咽下去。

我無言以對,如鯁在喉。

“你要看清你自己。”她說,“怎麼搞的,又開到這裏來了!”

我往車窗外探頭,回頭撿起後座的背包然後開了車門:“我自己從小道回去。”

“也好吧……龍貓,無論怎樣,媽媽都是希望你好。”我看不清她的臉。

“知道了。”

回到自己的房間後,我躺在劣質的鋼絲床上,仰望著掉漆的天花板把看清自己後的現實一字排開來。

我叫龍貓,十八歲了。有一個殘破的家庭,但是家裏很有錢。沒有朋友,沒有夢想,卻有一個理想,就是聽母親的話考上傳聞中口碑很好的一流大學,考取工商管理師還有注冊會計師便可以繼承家裏的事業,然後,就結婚生子了吧。目前高考落榜於是托關係到原先的市重點高中複讀。

相對於生活中未來前景一片空白的迷茫人群,我想了想其實這種已經預定好的人生並沒有什麼不妥之處。一切的路都鋪展好了,隻要我的腳朝著它走就所向無敵。如今讓母親著急的事情是,此時,我卻在別人眼裏患有自閉症。

醫生拿著鍾表在我眼前搖來晃去的時候,我終於發火了:“開什麼國際玩笑!得的是自閉你催眠什麼!”

一臉尷尬的醫生把母親支走了,他解釋是在試探我的注意力。隨即他又問我,平時最常在哪裏出現,跟誰。

“房間。自己。”

“都在想什麼。”

我第一次跟別人談起我的想法。

十八歲的自己,堅信我們所生存的地球上存在著一個與我們相對的平行世界。我們在睡覺的時候,他們大腦在運轉,肢體在清醒、在行走。相反,他們睡覺的時候,我們清醒著。由於磁場碰撞,夢境裏出現的畫麵,便是他們的世界。所以我也堅信,世界上必定有另一個自己生活在我無法涉足的世界裏。他一定過著與自己截然不同的生活,我無法完成的願望他一定正在幫我達成著。

因而,我並沒有什麼遺憾。但是我卻一直想要看看他,想要知道他在做什麼,於是我一直在想這件事,直到他們說我害了病。

眼下我身處的這個房間,在夏末的深夜裏毫無緣故地滲著涼。呼吸進的空氣涼颼颼的。我的床對著陽台的鋼條窗,隻要我躺平了就能瞧見對麵樓一戶又一戶的陽台以及窗口。那是學校的一幢女生寢室樓。窗台在每個睡眼惺忪的夜晚裏零星地發著光,仿佛我眼裏跳躍的明星。此時,最後一方窗台毫無征兆地關了燈,像是吹滅黑夜裏的一豆燭光,掐滅黑暗裏唯一的一星歡樂。

明天就是9月1日正式開學,我甚至能完整地回憶起母親在月初把我送回這個房間時的場景。為了趕上8月的補習課程,還沒從失敗中走出來的我就來到了這裏。公寓的熱水還沒開始供應,屋裏的舊書本還有灰塵都還沒來得及打理,陽台上的鳥糞還來不及清掃,一切都糟糕透了。

當時我縮在床沿上就哭了起來,我覺得這樣子非常沒有男子氣概,而且扳手抹淚水的姿勢娘爆了。可是就在我哭的同時,房間的燈壞了,啪嗒一聲屋子和我像被吃了,一切都暗了。

於是我哭得更傷心了。

2

淩晨的時候,身體變暖了。

我從這個沉睡的世界中醒來,夢境外火車與鐵軌摩擦的聲音越來越清晰。周遭的聲音都在悄然蘇醒,隨後一個小孩的哭喊聲把身邊的麥子給惹醒了。要死,他罵了一聲。

此時列車員廣播響起,說火車的下一站即將到達。

“你高考考得很好,我們是在陪你去上大學。”麥子像勸自己下定決心般地嘮叨。我點頭。麥子永遠都是這副魂不守舍的模樣,一件事情要重複很多遍來讓自己的決心安定。

我與麥子、老爹在我高三的房間裏度過了一段異常猖狂的歲月。我們在那間房間裏打牌、畫畫、大聲歌唱還有罵娘。十八歲的我夢想自己成為一名畫家,房間的牆壁被我畫滿了塗鴉,分別有貓狗花草、潑彩以及一個裸體少女。而能懸掛的地方都被麥子的打口唱片、戴式耳機還有吉他占據了。麥子是學校的十佳歌手冠軍,他的夢想是開一場演唱會,唱吵死人的重金屬或者扣人心弦的爵士樂。老爹的房間在隔壁,安了隔音門,裏頭有三麵大鏡子還有一對音響。老爹是學校街舞社隊長,去年剛拿到省裏的青少年街舞個人冠軍。他可以在周日沒有課的時候從黎明跳到傍晚。

我們這三個異類走到了一起,時常讓老師和父母感到頭疼。大家都對我們眼裏的夢想嗤之以鼻。

“你為什麼不能跟別人一樣?你表哥當初就是迷上了繪畫這種鬼東西,書都沒讀才會落得現在這麼瘋瘋癲癲!怎麼就遺傳了這些歪門邪道的藝術基因!”

“你太天真太自私,沒資本你能畫嗎,沒學曆你能活下去嗎?”

“什麼夢想,真是矯情。”與父母都反對我們而言,我與麥子還有老爹所不同的是,我的家庭條件並不好。我的家庭一直很和睦,母親與父親卻在這件事情上與我劃分了戰線。每次在餐桌上,父親隻要向我投擲一句“龍貓,你是想讓爸爸去賣血嗎?”我的舌頭便在那一刻消失了。

所以世間很多事情的分歧,大概隻存在著一種情況吧,那便是你在想“那樣到底有什麼好”而我在想“這樣到底有什麼不好的”。

“大家都在走這條路,你們為什麼偏偏要走另外一條路。走不尋常路,你知道有多困難嗎?你說你們要徒手,不需要父母幫忙,可是你們有錢嗎?你們知道現實嗎?”高三第一學期的某個夜晚,父親最後一次跟我提起換理科專業的事情,以決絕的方式結束了我的我行我素。

那個夜晚,我終生難忘。我被父親絆倒在地,他抓著我的頭就往地上磕,隨即雙手死死地揪住我的頭發,牽扯著我的腦袋把我從客廳的地麵拖到我家裏的房間。他瘋狂地砸掉我的畫板還有獎杯以及撕爛了我所有的畫作。我曾經是他們多大的驕傲,“你兒子畫畫真好”這件事時常成為他們臉上的榮耀。如果沒有高考、學曆、工作打算等等這些事,我該是他們心裏永遠的明星吧。可是那晚的父親一邊嘶吼著“你不像是我的兒子呀”一邊把牆上裝裱好的得獎畫作扯下來狠狠地砸在我的身上,玻璃碎片狼藉一地,碎碴兒陷入我的皮膚血液就自然地滲出來了。

“都怪你!”他掐著母親的脖子扇耳光,不過一會兒,母親的臉就腫了。鄰居們聽到聲響都在無濟於事地拍著門,大聲勸解。最後,當父親把顏料往我身上倒下去的時候,我徹底地崩潰了。我激烈地哭喊,銳利地尖叫,喉嚨裏像擱了一把刀。

“大人被別人問起都是在被扇耳光,我們是為你好,你說你們有你們的世界,你們的世界強大嗎牢固嗎?我們無法涉足!”父親已經完全失去了理智。

和睦的家庭第一次被撕裂,因為我。我劇烈地抽搐著,隨即雙眼一暗便暈了過去。

如今,我與麥子、老爹在北上的火車裏,正馳向一個未知的未來,一個沒有大人的地方。我換了學科考得了好成績,而麥子和老爹都雙雙落榜。上大學的借口讓我順利地拿到了卡裏的學費,麥子和老爹從家裏逃了出來,我們正在進行著一場預謀的遠走高飛。

我盯著窗外往後退的景象,卻感覺我們已經無法後退。

“對不起……”

十八歲的自己,相信一定有另外一個我在與我們平行的世界裏,過著與自己完全不同的生活。那麼,無法完成的事情就讓他幫我完成吧。他一定會幫我安分守己,過著平常人的正常生活,每日在校園的教室裏聽老師上課,讓家人安慰。我堅信。

“可是,我絕不放棄。”

3

開學後的第三天,是陽光燦爛的星期三。學校利用最後一節自習課,進行最後一次體能測試。操場上極其嘈雜,跑完1000米的我在樹蔭下灌著汽水,盯著籃球框出神。一陣呐喊猝然充斥耳畔,我朝跑道瞥去,一名奔跑的男生失去重心摔在了黑炭跑道上,姿勢很醜。

早就應該預料生活中那些猝不及防的事情,“同學們,這節課突擊檢查,考試”還有“剛接到通知這節課要跑1000米”這些事,盡管你完全沒有心理準備沒有預防,可是也得硬著頭皮上。這不是跟其他事情一樣麼,比如生命中還有更多類似“你哪個親人沒了”等的事情,毫無預兆地擊垮你的心理防線,更多的時候捂著耳朵也沒用。

所以我不正就坦然地在複讀了嘛。

晚上睡覺的時候,腿部的肌肉群開始後知後覺地酸脹起來。睡得很淺的我被吵醒後,摸索著按亮台燈的同時,那聲尖叫再次劃破了夜空。在我正對麵的那間房間,亮著煞白的燈光,隨即旁邊的幾間寢室也都聞聲開了燈。器皿碰撞聲、水流聲還有細碎的人聲開始令人煩躁地在空氣中流竄起來。我趴在陽台上,像一個打擾者。就在我回到屋裏時,樓下停了醫院來的車。