正文 第13章 象的榮光(1 / 3)

文/羅羅濱

1

所以我才說,即使旅途一路風塵雲霾堆積,我依然想走到和你同樣的地方去。

在那些年裏,那感覺就如你曾經所說的某種珍貴獸群,可以用人類聽不到的次聲波來交流,這是共享,同飲一杯酒那樣的親厚。初春的南方小鎮,我一覺醒來就想起了這些。想起你說,那種默契於海與沙的若即若離,於手與掌的牢靠不棄,就是彼此的榮光。

隻是那時,離現在已經很久很久了。

2

1999年我在南京,高中畢業,在一家門庭冷落的音像店裏打工。店麵樸素,影碟分裝成好幾個區,那年的經典影片是《美麗人生》,但事實上電影總是與現實大相徑庭。

沒有什麼特別的,附近一帶都是青磚黑瓦的舊宅區,像水墨一樣暈在城市邊緣,即使是最炎熱的八月,街上依然有自行車瘋跑的叮叮鈴聲。附近的人們每天都在詆毀自己的職業和進行抱怨物價飛漲之類的老生常談,再過一個月我就滿十八歲,憂心忡忡地即將成為他們中的一員。

大概是因為沒有什麼朋友,所以也無處可去,自動自覺地加班讓老板笑逐顏開。周末的時候街道上會有結伴而行的人,說說笑笑,在七月的日光下。宇森是這附近的學生,後背時常背著一把大琴。我留意過他,謙遜有禮的人,笑起來的時候讓人輕易感受到那些真心實意。

他第一次和我說話那天,同樣是用那樣的微笑。他指著櫥窗裏的一卷武俠連續劇問我價錢,我拿出價錢牌邊指手畫腳邊用唇語告訴他。

他停頓了一下,然後突然微笑著問:“我能買下來嗎?”

我想了想,比畫著回答:“這個我得問問老板。”

怕他不懂,我又拿出了一張紙想要把原話寫下來,他看了一眼我手上的紙筆,笑著說:“不用寫,我聽得到。”

接著我愣在原地詫異地看著他。

他來回走了兩圈,又挑了最新的武俠劇。“新劇四十。”我脫口而出。

他背對著我,隨意地點點頭,好像聽到了我在說什麼,這真意外。

之後的每個星期六,宇森都會準時地來店裏租借。一來二去,回回都能聊上半天,好像那些話隻有在我這裏才能源源不絕地吐出來。知道他能聽見,我偶爾也會貪婪地對他說上很多。他的歌唱得很棒,還拉得一手大提琴。往後我無數次想起他的歌聲,但這點我幾乎用不上任何形容詞。那是後來的事了。

如果說這世上有人能聽到我的聲音,那定是解救我於水火之中。說起來,盡管他對武俠片是極癡迷的,但他長得並不像俠客。而後來的事也說不上兒女情長,隻記得他總是把自己說成某個英雄好漢,四處都開成了江湖。年少的眉裏英氣蓬勃。

早在那時候我就已經當他是我的英雄。

要說原因,那就是我是一個殘障人士,嘴裏發不出任何聲音。如此,他卻是唯一一個能聽見我說話的人,這令我不甚感激。

3

十八歲以前,我生活在南方的一個小鎮上。房子住得小,一年裏有兩期梅雨季。陽光明朗四季卻不分明,時常一夜就入了秋,日子過得陡峭。年輕時候的父親得到一筆祖父留下來的遺產,計劃娶妻生子然後開間屬於自己的小店。

後來我出生了,是早產兒,在世為人的第一個時刻是在保溫箱裏度過的。長大後聽母親說,我在保溫箱裏足足待了一個月。再加上身體不好,三天兩頭就要往醫院跑。在那個年代,這意味著我幾乎花掉了父親的小店。

我就是在此殊榮和寵愛中活下來的,但是等到我四歲的時候,同齡人都從牙牙學語過度到了雁雁成行,我卻還不會講話。

之後父親給我買了很多書,請了很多老師,用溫厚的手掌撫摸我的頭。我被他的聲音震得觸動,想說話,但喉嚨裏還是一聲不響。等到我六歲,依然不會講話。後來當醫生宣判我這一輩子都講不出話的時候,父親隻是寵溺地抱起我,我在他寬厚的肩上看見他鬢角的白發。

是我背叛了那種溫柔和景致。沒過幾年,父親就迷上了酗酒賭博,不可自拔地陷在一夜暴富的臆想裏。最後一本萬利沒賭回來,倒賭成了家徒四壁。我知道沒開成店是父親的遺憾,曾經在酒氣熏天的房間裏聽見過他對母親抱怨,如果當初那筆錢能做起生意,現在的生活定會好一些。

這我知道。

那個時節南方的窗外時常有枯燥的雨聲,但即使我流下眼淚也仍然毫無聲息。後來父親是帶著那個遺憾過世的,倒不是單單為了這個原因,就是疲憊不堪的身體壽終正寢了。父親過世後,母親和我依然住在那間小屋裏,她在街坊鄰居之間打些家政散工,供我衣食住行。

或許是想讓我活得正常一些,母親沒讓我去念殘障學校,同正常人一樣念了普通的小學和中學。隻是我的條件不夠好,下課後還要額外地上補習班來彌補先天不足。這無疑加重了母親的負擔,而她從來不會對我埋怨,鬱鬱寡歡的心態藏匿得很好。

正是這些,令我窒息。於是高中畢業後我就選擇放棄大學去了外省,把那些不懂誰是誰的桎梏留在了身後。

南京是這樣一個城市,富饒得恰到好處,敦實的情意不留神就將你暗算了。之所以很喜歡,現在還因為這個城裏有可以共鳴的人。我是說,真正的共鳴。

我曾試圖理解過個中的緣由,但是那天之後宇森就對我說,在熱帶有一種珍稀象群,能用人類聽不到的次聲波來交流,如果彼此相差太遠,它們會在沙地裏集體跺腳,產生出巨大的震鳴。

——在一個磁場中,或者在一個境界裏,無論怎麼說,這都充滿詩意。

4

宇森同往常一樣每個周六都來店裏,有時等我下班一起吃麵,一起散步到街心公園,一起說累積了一個星期的話。時值9月,南京剛入秋,宇森穿襯衫的樣子很應景。大概是不被人了解的苦惱,宇森對我說他平常並不愛說話,在學校也不善於交朋友。隻有和我在一起,才能無所顧忌地唱歌、拉琴、分享同一袋薯片和飲料。提及原因,宇森總是煞有介事地皺緊眉頭,說那是因為找到了自己的珍稀象群。