正文 第13章 象的榮光(3 / 3)

——我想複讀試試。

那天晚餐的時候母親做了我最愛吃的烤紅魚。廚房的灶火很香,像小時候每年的除夕,父親就會讓我騎在他背上,帶我掃屋,請灶神。那些年的味道,全都沒有變,說不出,我還聞得到。

吃過晚飯後我和母親坐在客廳裏看電視,她不停轉頭打量我,然後支支吾吾著開口:“還是在家好,複讀,也不晚的。”

等到開春時節,在家裏休養複習了幾個月,就坐上了去臨縣考試的火車。答完題,與所有考生一樣分散坐在各個角落,這樣安靜,好像這個世界上從來沒有什麼人不一樣。回到家已經是三天後,母親在張羅著晚飯,聽見腳步聲便回身緊張地問:“考得怎麼樣?”

我搖搖頭,又笑著寫給她看:已經盡力了。

然後深吸了一口氣,邊推著母親的肩膀走進廚房,邊比畫著,吃飯吧。母親跟著笑起來,廚房的爐火燒得更火紅。那時堪比空中的暮色。

7

最後一次見宇森,是在我回家之前。那天我送他去趕往北方大學的火車,車站寒風凜冽,我邊搓著手邊問他:“如果兩頭大象相約離開了南京,那是不是全世界都再也聽不到他們的聲音了?”

宇森同初次時見麵時那樣背著大提琴,隻是此刻他靜靜地坐著,不言不語。通常這時候他會有很多話,還會揚起眉毛說些奇怪的東西逗我發笑。現下他卻拿出了紙筆,寫給我看:如果離得很遠很遠,那就用力跺腳。

我很高興,但是笑他很傻,轉頭斜他一眼。可是多年後回憶起這些話,恨不得在地的盡頭天的遠方用力跺腳。後來臨走時,宇森給了我一個地址,說是他經常去的教會,那裏有位慈祥的神父,是聾啞人。也許對我這種愛走極端和鑽牛角尖的人來說有點幫助,宇森不忘對我說教。我揚起手示意要揍他,他一溜煙跳上火車,我在即將開啟的火車邊上搖手對他道別。

當然,說出的再見固然美好,但比不上用心交流的告別。

火車遠去,留聲不再。很多天後我才想起宇森給我的地址,那時候我已經打定了主意回家。教堂就建在莫愁湖邊,入冬的湖水很冷靜,教堂的小樓種有很多月桂,窗欞上還飄出了些些檀香。

神父是位胡子花白的聾啞人,想要禱告的人通常都把告解寫在紙上給他,他也會以同樣的方式把內心的話傳達給你。這樣默契而神聖的交流。那天我坐在長椅上聽他們做禮拜,唱著對神的讚歌,然後我把和宇森的故事寫了下來,交給神父。

過後我去看他,神父慈眉善目的眼裏是溫暖的笑意。他給我的信裏回道:但凡用心,就能聽到對方的心聲,甚至每一個人都能聽見。

我不是很明白,然後對他說了幾句話,問他能否聽見我的聲音,他笑而不語,把手上的一卷圖紙遞給我。

我把它們打開,仔細看是一張張小店裝修的設計圖。盡管畫圖不嚴謹,方案未知可行,但是看得出是很用心的構圖。每扇窗、每個燈飾,甚至店門外的小陽傘,都畫得有板有眼。

我愣在原地詫異地看著神父,他輕輕地微笑,告訴我:“在更早以前,就有人能聽見你的心聲。它是那樣強烈。”

“是宇森嗎?”我問他。

神父點點頭,笑意越發柔潤溫厚,臨走的時候他對我說:“我也能聽見你的願景,它在你心裏像宮殿一樣輝煌。不要放棄。”

我立在原地很久,並沒有告訴任何人這些事情,包括我所承載下來的父親的遺憾。隻是此刻好像每個人都能聽見它們,像推土重建,瓦礫由上而下,建造出最貼合心中念想的樓閣。

10月末的南京風冷水靜,那是我最後一次認認真真地打量這裏。離開之前收到了宇森寄來的錄像帶,是在他的入學典禮上的音樂會。我在畫麵裏搜索他的臉,安寧平靜,旁邊坐著一個麵帶微笑的女孩,表情那樣相似,像對族群的依賴和眷戀。這是一次完滿的殘障人士音樂會,無論任何缺陷,此刻你都願意為他們鼓掌。

原來見麵都是在嬉笑打鬧中度過,他唱歌拉琴,我靜做聽眾,而潛伏在他心裏的聲音,我一直都能聽到。那陣子我在音像店打發最後的時間,把宇森留下的影片一部部看完。最後我不能完全帶走它們,就隻能寄放在老板那裏。

一如歸去的英雄少年,在江湖風塵中徒留一柄寶劍。

8

此刻的南方正值冬天。

之後再也沒有出現這麼一個人,能聽到我的說話聲。此刻正是多雨的季節,我從晨光中醒來,突然但願時光就這樣過去就好。

這些年我回了三次南京,最後一次回去,音像店連同整個舊街區都被拆除幹淨。於是宇森最喜歡的影片我並沒有收集回來,或是被老板帶走,或是埋在了廢墟下麵。

這些年,我的故事就是這樣。

大學畢業後,安分守己地工作,閑暇時會看武俠的電影,偶爾破費聽一次現場的大提琴演奏。近期的願望,是把手中的裝修設計圖變成現實,然後心安地待在南方小鎮,守護我的鋪子。

心境愉悅,就往遠方寫一封信,或讀一首長詩。

我要唱的歌,直到今天還沒有唱出。

每天我總在樂器上調理弦索。時間還沒有到來,歌詞也未曾填好;隻有願望的痛苦在我心中。

花蕊還未開放,隻有風從旁歎息走過。

我沒有看見過他的臉,也沒有聽見過他的聲音;我隻聽見他輕躡的足音,從我房前路上走過。

悠長的一天消磨在為他在地上鋪設座位;但是燈火還未點上,我不能請他進來。我生活在和他相會的希望中,但這相會的日子還沒有來到。

最後等待黃昏日落,或者炊煙穿過悠長的弄堂。

9

你聽得到?