在沙漠裏,彼此用力呼吸和震鳴的龐然之獸。
宇森放下了撥弄琴弦的手,突然問我:“你有沒有特別想做的事?”
我想了想,認真地搖搖頭。
“那你一定有特別想對誰說的話。”
“特別想對誰說的話?”我看著他,“我就是特別想說話。”
宇森被我的樣子逗得忍俊不禁,一會兒又恢複了一本正經:“不想說嗎?無論是道歉或是表達心意。”
我又搖了搖頭,說不出來,什麼辦法也沒有。
“隻有真正害怕的東西才會說不出來。”宇森說。
我還在消化那句話,宇森又自顧自拉起了琴。其實我也明白,無論怎麼說,隻要想表達的一定能表達出來。唱歌、舞蹈、寫字,無論如何什麼都好。
“所以說啊。”宇森突然停下來看我,然後我才意識到自己把話說出了口。
我有點尷尬地看向別處,我並不很清楚自己的聲音是怎麼樣,但我知道,就算聽不見,它始終沒有消失。宇森從書包裏拿出一個信封,揚起眉毛對我說:“我考上了和姐姐一樣的大學。”
我點著頭恭喜他。
時常聽宇森提起他的姐姐。那時候的宇森剛上小學,由於父母的疏忽,他的姐姐在一次發燒中感染了腦炎,從此成了聾啞人。遠離了健全的人生,於是有了負罪累累的家庭。原來父母的自責是能讓關愛變成牢不可破的囚籠的。宇森不止一次告訴我,就算姐姐承受了災難,但是她想要的,並不是這些。
往後姐姐靠著自己考上了外地的大學,也許是解脫,就在那時,宇森發現他竟可以聽見姐姐的聲音。並不是幻覺,就是那樣怦然而珍貴的共鳴。
“你是說,像你說的那種大象?”那時我這樣問他。
他很高興地點頭,姐姐成了奮鬥的榜樣,那個樣子有點憨,但的確是幸福的。像遺落在隊伍之後,風沙入眼,但並不是尋找到了綠洲和水源,而是找到了最遠處堅實的那一個目標。
然後宇森又問起了我:“那你呢?”
“我?我每天都是這個樣子的。”
5
新千年依舊沒有來,不被人祝福的1999年也還未過去。9月的最後一個周末,宇森來找我,給我帶了飲料和一堆影碟。周末的店裏客人寥寥無幾,我在櫃台邊上寫即將寄給母親的信。宇森提著琴嘎啦嘎啦地走進來,把額前的頭發一撥,笑得燦爛。
我看了他一眼,拉起一罐飲料來喝,繼續轉著手裏的筆,宇森靠過來問我,寫什麼。
並沒有遮掩,我把信全部攤開來給他看,因為想著其實無論幸事或厄運,過得好與不好,在母親的眼裏,都會化為同情吧。想到這裏,我惱怒地把剛寫到一半的信揉成一團,宇森忙搶過去,把它重新熨平,無奈地問:“怎麼又不寫了?”
我歎了一口氣:“寫不寫都一樣,反正在她眼裏,我這隻是一味地逞強,被她同情,我會覺得更喘不過氣地羞愧。”
那時他很認真地問我:“為什麼不考大學。”
我抬起頭,上大學,真的有那麼好嗎?最終這句話還是沒說出口。人是不是在乎一樣東西,或許連表情都藏不住。同齡的人紛紛都考上大學,例如眼前的宇森,那樣迫不及待延續人生的樣子。無論路是否隻有一條,族群大了總歸要隨波逐流的。
懊惱地繼續歎氣,挫敗感油然而生。那時宇森看了我一眼,然後笑眯眯地對我說:“在沙漠裏,不是找到可以溝通或長得相似的同伴就可以生存的,而是隊伍的方向,像大雁南飛和族群遷徙那樣明確的目標。”
因為跋山涉水,目的地才尤其天高地闊。
宇森在我愣神的瞬間回頭一笑,他的眼睛很閃亮,他會說很多有哲理的話,好多年後的今天我都依然記得。
等到下一個周末的時候,宇森說這次或許是最後一次來看我。店裏依舊冷冷清清,那日我百無聊賴地在草稿紙上畫圖畫,宇森瞄了我一眼,問我在畫什麼。我隨手推開:“沒什麼。”
宇森拿過我無意識畫了一堆線條的稿子,刷刷刷地添了幾筆進去。有曲線優美的吊燈,有似模似樣的太陽傘,最後是一個大大的笑臉,上麵標注著我的名字。我看著自己的草圖被改得麵目全非,一下子臉就騰騰燒起來,質問他:“你怎麼能隨便改人家的畫。”
宇森一攤手,努著嘴:“我隻是把你剛才心中想說的畫下來而已。”
“這你都聽得到?”我將信將疑地看著他,接著他哈哈大笑。
那一天,最後一天,傍晚的天空有橙色的霞光。宇森還在耳邊嘮叨不絕,死皮賴臉。但這一切,這樣就好。
6
1999年的跨世紀盛大隆重,於是2000年的火車一票難求。我趕上了新千年的春運。回到南方,那裏冬天不太冷,陽光甚至明亮。離家不久,回來卻倍感陌生,原是我並沒有好好記住這個城市。
其實在離家之前,我和母親吵過一次。大概是壓抑太久,一向溫順的我霎時變成了火山口。嘴裏說不出,就在紙上寫,力道大得穿透紙背。
“離開家你能做什麼?不上大學你這個樣子能做些什麼?”母親哽咽著,在我這個弱者麵前表現出更孱弱的形象。
即使為疾病所困,我也不想被你剝奪掉自己選擇的權利。我這樣寫給她,心裏其實還想說很多的話,但我說不出來,就連書寫也不足夠。
“我隻是想幫你。”母親抹掉眼淚,我對她搖搖頭,不知她是否聽懂我想說的。
並不是在報複,我一個人其實也可以,不想是累贅,不想一無是處。
春節回到家,母親早早就收拾幹淨了東西,忙裏忙外,還一邊滔滔不絕地對我說著家裏發生的事。南方的春節處處入景,清早每家點起鞭炮,遠處的天邊有陽光,家鄉的果園年年花繁葉茂。
那時宇森已經去了北方,與他姐姐在一個學校。偶爾給我來一封信,寫得很用心,水北天南,依舊在震動交鳴。我回信給他,告訴他或許這次回來,就不再走了。除夕過後,我挑了一個時機,往母親房裏塞了一張紙條。