文/解學功
最世簽約作者 已出版作品:《人魚》
我握住門把手的時候不自覺地深呼吸了一下,我被自己這個下意識的動作打敗了。“你搞什麼搞啊,張嘉義,不就是回個家嗎?至於這樣嗎。”我一如既往地給自己打氣。
出乎意料的是,打開門的時候,一切都很安靜。我並不是說,他們每天都吵架,但這樣的安靜,有點——不同尋常。如果說“打是親,罵是愛”的話,我的父母是這個世界上最恩愛的一對。
客廳的窗簾拉上了,屋子裏有點昏暗,空落落的。隻有靠窗子的那張沙發,正在製造著一種文藝電影裏的、略帶頹廢的煙霧繚繞。如果我沒猜錯的話,我爸應該正皺著眉頭,躲在那團煙霧裏狠命地抽煙。對於我爸,我媽下過一個簡短的總結:“煙鬼”。她討厭香煙的氣味,我爸敢在客廳裏這麼堂而皇之地抽煙,簡直就是指著我媽的鼻子在叫板。
忘了說,我爸也給我媽下過一個簡短的總結:“酒鬼”。但是別誤會,我媽不是那種喝醉了酒就披頭散發、撒潑耍賴的女人。相反的,她幾乎滴酒不沾。她是個品酒師,但也不是電影裏常出現的那種舉著紅酒杯,穿露背晚禮服,優雅地穿梭在高級酒會上的女人。
我媽是個白酒品酒師。說白了,就是個搞實驗的。整天在研發室裏,不停地品嚐各種香精、原料,勾兌研發出新的白酒類型。即使是在品酒的時候,也隻是嚐一嚐,然後趕緊吐掉。另外,我媽不化妝、不噴香水,因為這些氣味會對她的味覺和嗅覺造成幹擾和傷害。她甚至在吃飯的時候,還需要把菜在清水裏過一遍。我爸曾跟我媽吵過無數次的架,為的就是讓她把這份“該死的、不是正常女人該喜歡的工作”辭掉,但是,我媽意誌堅定。我爸說她是“酒鬼”,大概說的就是我媽的這份癡迷吧。
他們剛開始戀愛的時候,還對對方的煙酒嗜好覺得可ZUI |無所謂愛和特別,“煙酒,煙酒,我們就是絕配啊”。在我很小的時候,他們不止一次地在我這個絕配的結晶麵前炫耀他們的羅曼史。
可是,你看看他們現在。
我忍著咳嗽,快步走進自己的房間,關上了門。每次一回到家,就有一種力氣仿佛一下子被抽空了,稍微大一點的聲音,都可以把自己擊倒的無力感。我大字般躺在床上,盯著天花板。按往常,我媽早該下班了。
我就像那個三更半夜等待著樓上的人脫下皮鞋、狠命扔在地板上的聲音響過之後,才能睡得著的可憐鬼那樣,等待著我媽回家,跟我爸弄出點什麼摔盤子摔碗的動靜或者不之後,才可以安心地做我接下來該做的事情。
我等來的是,我爸緩慢地打開我房間的門,在我抱怨著“跟你說過多少次了,進來要先敲門,萬一你兒子正在做什麼很隱私的事情,弄得你我都尷尬就不好了”的時候,他不聲不響地坐在了我的床沿上。從天花板打下來的燈光很亮,照得他像個毫無生氣的紙人。
我收起我嬉皮笑臉的那一套,小心翼翼地問:“爸,你這是怎麼了?”
“你媽不見了。”他像是忍著哭才終於把這句話說出來。我鬆了一口氣,差點沒笑出聲來:“爸你至於嗎?我媽多大的人啦,還能丟了?今天早上我還跟媽一起出門的呢。爸,你趕緊出去,別在我麵前秀你們的愛恨情仇了,我真的看夠了!”
有時候我真的覺得他們倆像小孩子過家家,雖然我十五歲,從法律上講,也遠遠不算個成年人。
我爸第一次沒有照著我的後背一巴掌拍下去,而是真的站起身走了。他像進來的時候那樣,慢吞吞地關上了門。床單上,是我爸留下的一張疑似賬單之類的東西。我拿起來心不在焉地看了一眼,是市醫院的病曆單,字是本來就印在紙上的。而醫生寫的字我完全辨認不出個所以然來,但是我媽的名字和那個“ ××癌”字我還認得。一瞬間,那些電視劇或者小說裏常有的,主角得知自己得了絕症,悄悄出走之類的情節湧進我的心裏。我覺得——我剛才對我爸說的話有點過分。
那個時候,我真的隻是這麼覺得。我還沒有為我媽的事情難過,因為我依然以為,那不是真的。
在那個寂靜的黃昏,我坐在自己房間的床上,給尤小冉打電話,我也不知道自己亂七八糟地說了些什麼,隻聽到尤小冉在那邊不停地說著“別哭了”,而她每說一次,我就丟臉地、一次比一次哭得更厲害。她就不再說話了,在那邊沉默著。
尤小冉是我們班的一個女生,大家都認為她是我的女朋友,我不知道我們算不算。
第一次跟她有交集,是上個月。那是很普通的一天,普通到我都忘了具體是星期幾。隻記得那天課間,盛城坐在我的課桌上,把懸著的雙腿蕩來蕩去,侃侃而談。他自稱“戀愛專家”,誰爸媽離婚了,誰失戀了,他都會湊過去摻和一腳。作為他的朋友,我覺得挺丟臉的,不過除了這一點,我們很玩得來。我們一起玩遊戲、打球、跟別的學校的男生打架,配合默契。我常常由我跟盛城的關係聯想到我爸媽,當然,這並不說明我對盛城抱有“特殊情感”,我性取向正常。我隻是由此覺得,是不是這世界上,任何一種關係,都沒有所謂的“百分百合拍”,你要不想孤獨一個人,就得忍受另一個人身上的那一丁點“看不慣”?
那個時候,我同桌的爸媽剛離婚,盛城一下課就自作多情地來開導他。我同桌很認真地看著他。並不是在聽他講話,而是提防著不時噴在他臉上的唾沫星子。
“你有什麼看不開的,現在的單親家庭很正常。單個親就跟單眼皮一樣。看開點,別難過了……”他扶了扶我同桌的肩膀。
“滾你的,誰難過了。”同桌不領情地打開他的手。
他的這些話,我聽他跟不同的人講過一百多遍了。我百無聊賴地看向一旁的一個女生小團體。她們正在嘰嘰喳喳地說笑著,看上去其樂融融。但我不止一次看到,她們其實都是在戲弄一個女生,那個女生,對,就是尤小冉。
她們像是在玩真心話大冒險,或者根本連這個噱頭都沒用,讓尤小冉過來跟我表白。她們說得很大聲,像是故意讓別人聽到,而讓尤小冉出糗。
那個傻傻的小冉,真的向我走過來了。連盛城也停止了說話,目不轉睛地盯著她。