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低頭認輸：“是啊。笨蛋比較勇敢。”
她見我低落，也安靜下來，僵持了一會兒，又把瓶子遞過來。那就一起來做蠢事吧。
空氣漂流瓶用報紙和碎泡沫板裹緊，塞入小麻袋郵包。同時放進去的還有新一輪的圖畫回信和“5”，還有我的澤口靖子海報。她呆望著瓶身消失，按我教她的筆畫寫上地址。我不想見她茫然無措的表情，逗她說：“你們的計劃周全嗎？要不要附帶一隻氣球？萬一瓶子在海上沉了怎麼辦？”她不情願地回答：“才不會沉呢，又不是要把瓶子扔到水裏去。如果是扔到海裏，讓它自己漂去美國，那種事我一個人就能辦到啦。”
說得沒錯。原來，他們的計劃是由海老先生把瓶子夾帶在輸出美國的玩具積木裏頭，讓它在貨櫃，在船艙，安全而幹燥地到達彼岸。真是我聽過最聰明的蠢事。
就這樣肩負著不明使命，卻比誰都堅定的，帶著一口ZUI |真水灣氣漂下去的玻璃瓶上路了。
和允真從郵局回來的路上，她終於像鬆了口氣似的，說：“哥，你那時說我病好的話，做什麼都行？”
我一頓，警覺地拉起她的手：“你又要去救人？”
“沒有啦！”她瞪我一眼，沒有掙脫，“你說過的還算數嗎？”
“……算數。”
“我要你全部的零用錢。”
“……你要錢做什麼？”
她沒有回答，滴溜溜的大眼睛望著我，從抿住的嘴角逃出一絲機靈頑皮的笑意：“發廣告。”
一個禮拜後，巴掌大的欄目裏，出現一條署名“小海老”的人發的廣告，誠懇地拜托所有看到廣告的人，向即將消失的湖心島郵寄撲克牌。本來隻是自我安慰的儀式而已，沒想到一時間鎮上的撲克牌賣到缺貨。
允真盡情地想象著海老先生把她的漂流瓶和花花綠綠的積木玩具一起放入貨櫃，大功告成，回到房間，隻見如山如海的包裹從地板堆積到天花板，是一輩子也玩不完的撲克牌，笑到肚子痛。然後，他就拖著幾十個滿滿的麻袋，和阿鐵一起步上前往山森的船隻。誰知道呢，也許山森的家夥們會喜歡用撲克牌當見麵禮的海老和阿鐵。她想。
但是其實，因為不曉得海老的名字，撲克牌並沒有辦法確切送到他的手中。我沒有說出來。因為總覺得撲克牌們能找到通向海老君的路。
7
1986年，沒有任何火箭飛出地球。夏天開始，全球氣候升高。溫室效應開始了。
母親的病情有所好轉，允真也不能再繼續曠課。離開學校太久，她甚至有點想念夥伴和書本的味道。她指著世界地圖，一本正經地教我，半年前發出的貨櫃，應該已經乘著北太平洋暖流，一路向東到達北美洲了。
貨櫃早已經上岸了嗎？瓶子被人發現了嗎？發現的人是什麼表情呢……允真焦急地等待著。但是，大洋彼岸從來沒有出現“有人撿到了一隻空漂流瓶”的國際新聞。
1987年，還是沒有任何火箭飛出地球。允真十二歲，小學畢業了。我在鎮上的儲蓄所找到工作，成了普通的上班族。朝九晚五，暮鼓晨鍾，和大家一起庸碌，幾乎忘了一兩年前的風波。這時有一天，允真從外麵興衝衝地跑來，抓著報紙，喊著“到了！”我接過來，看見標題醒目，國際新聞裏寫著結核病再次作亂美國。結核菌到了。是的，早期已成功壓製肺結核的美國，到了20世紀80年代後半，結核病患者突然急劇增長。
我億萬分不敢承認那是我們的功勞。
1988年，隻有當時還沒解體的蘇聯發射了兩顆火箭。美國全無動靜。
宇宙探索陷入膠著。說不定以後都不會再發射火箭了吧？早知道快點行動就好了。竟然白白浪費了海老先生的一番好意。允真自暴自棄地說，眼睛又水亮起來。我倒不認為海老先生會介意，那時候的他，可能已經刑滿，自由地行走在他任意想去的地方了。這樣想著，不禁又孤獨起來。
地球上真的會有一方公平自由，打破人為疆界，消融掉彼此間的不同的淨土嗎？
結核菌真的能找到那樣的淨土嗎？
然後，1989年終於到了。
這一年，日本的昭和天皇駕崩，長子明仁繼位。以色列結束七年的領土爭端，將塔巴交還給埃及。湯姆克魯斯和肖恩潘主演的電影《雨人》在洛杉磯的聖殿禮堂拿到當年最佳影片獎。波蘭團結工會在半自由的選舉中大獲全勝。而中國，正開始全力建設起那以後即將連接數萬數億人的一方叫作互聯網的淨土。
美國捷報頻傳——五月和十月，麥哲倫號和伽利略號分別向金星進發。
我和允真在結核菌最後到底登上了哪一隻火箭這個問題上稍有分歧。但爭論都是喜悅的。原來向外伸出的手臂並不是缺乏無法接受孤獨的勇氣——而是隻有在那個時候，人才能找到身為“人類”的自覺和尊嚴。
我看到過一條有趣的記錄，說冥王星繞太陽公轉一周需時168年。它第一圈還沒轉完，就被人劃進又劃出了“太陽係”，諷刺又滑稽。冥王星它應該隻覺得無聊無奈，懶得理在這顆藍色的小星星上寄居的，既龐大又孤獨的我們。
我攢到足夠的錢時，搬出姨婆家。收拾行李的時候，發現幾年前和海老先生的信件。最後一封信上，海老君沒有提到撲克牌的事。看得出很匆忙，隻回複了沒頭沒尾的三個字。我問允真海老問了什麼問題。她說，是結核菌漂流瓶的事情。她問他，結核菌夾在冰冷的罐頭中間，獨自在海上旅行，也不知什麼時候能再見到陸地，太寂寞的話，會不會哭。
2003年9月21日，工作了十四年的伽利略號燃油耗盡，因為發射之前未做除菌處理，以免其墜落在不明確是否有生物存在的木衛二上，造成汙染，它被安排改變航道，撞毀在木星上。結核菌登陸。
那一年，身體健康的母親再婚了。
也是在這一年，星際旅行三十載的先鋒十號，因為距離太遠，和地球永遠地失去了聯係。帶著人類的問候和愛的鋁板，開始獨自寂寞的旅程，向宇宙深處繼續漂移。兩百萬年後，它即將到達金牛座雙星。那時候，人類不一定還在這裏，也不一定是現在的樣子。希望當它被發現時，對方能深切地理解人類愚蠢的可愛之處。
8
1994年，允真考進大學，選擇當時還算冷門的計算機專業，開始了淨土建設。我不懂電腦，問她每天都在敲敲打打什麼東西。她又得意滿滿起來，眼角眉梢都甜滋滋地說她想要做個“互聯網上的巴掌欄目”，供大家刊登失物招領、易物廣告、買賣需求。
“不知道買家賣家長什麼樣子，要怎麼買賣？”
“人就是知道彼此知道了長什麼樣子，買賣才會變得難做。”她講起話來已經頭頭是道，認識的字也比我多了。
“喔……”我聽不太懂，傻傻地問，“那是網上報紙嗎？”
“不是啦！”
“哦哦，那叫什麼名字？”
“啊哈哈哈……”她不好意思了，“真水灣。”
“真水灣？不是郡水灣嗎？”
“‘真’啊。允真的真。”她指著自己。
“挺好聽的呀。”
“啊，真的嗎？”她又補充，“不過我自己覺得有點土氣，再說地址也不能用漢字，要用英文才行。水灣，不是‘bay’嗎？真水灣，就是 zBay哦。怎麼樣？是不是簡單又上口？”
我半懂不懂地點頭，聽不太明白，想說英文裏最熟的果然還是隻有 J、Q、K和 A而已。而且叫什麼名字也無所謂。能夠跨越時間留下來的，不是文字、口號和軀體。這件事，隻有我們最清楚不過了。
【千元大獎點評】：這是一個無比溫情的故事，在 20世紀
80年代的背景下，人類向宇宙發出探索踏步的訊息，小女孩和監獄中的大叔因為一次偶然開始通信，為了讓得肺結核的母親痊愈，小女孩和大叔“秘謀”將結核菌
儲存於漂流瓶中藏在輸出美國的玩具積木裏，然後等待發射到宇宙。這是一個屬於小女孩天真願望的故事，從這個故事裏我們看見了美好與溫暖。對於《真水灣》，
不用從專業的角度去解析文章，隻要跟著內心情感的流動，去閱讀人類最真實的愛、怨、渴求、孤獨、酸澀……這些情緒被天宮雁融入小說的每一個字裏行間中。作
為獨立的個體我們總是嚐試與人取得聯係，想要彼此通話理解，想要平等對望，想要從對方那裏汲取溫暖獲得能量。這個故事不僅僅傳遞了這個核心，它更成為了這
種能量，即使是一個普通的午後，聽著歌，在閱讀它的時候，故事本身亦會變成煦暖的太陽溫暖人心。而更讓人驚喜的是，在故事的結尾更有意想不到的彩蛋等著
你。