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啊……謝謝您!”我深鞠了一躬,心頭湧上溫暖的血液。旋身回屋去拿筆紙的時候,先生又急切地叫住我:“允誠!那個……”
“嗯?”我又跑回來。
“聽郵差說……你們,和湖心島那邊很熟?嗯,是有親戚在那裏嗎?好像沒聽說過,是我記錯了嗎?”
“……”血液凝固在心頭,原來是這件事,“不是親戚。”
他為難似的說:“那就好了。湖心島的動議你知道的吧?”
“知道的。”
“你會投反對票的吧?”
“嗯。”
“內人明年也要生了。小孩子還是在安全的街上長大才能放心。對吧。啊,你們家小真就很有禮貌,是個好孩子。前天還來問我生字要怎麼寫。”
“……”
我默默聽著,明白那是委婉的暗示。是選擇和不錯的醫生、親切的鄰居,和相親相愛的街道站在一邊,還是囚禁於山中的魔鬼。正確答案隻有一個。本來也不是什麼艱難的抉擇,但我卻有被無形的壓力扼住喉嚨的惡感,隻覺得魔鬼並不在山中。
5
允真收到海老君的第四封信時,已經入冬。除了信,還多了一張手掌一半大小的,長方形的紙片——是還沒做好的撲克牌。
“結果我們決定,他每次把撲克郵來,我寫好字再給他!是不是很聰明?”她笑著揮舞紙片,“今次就先從 A開始吧!”
我說:“哪裏聰明了?他要人寫字,就近拿給獄卒不就行了?郵給你又費時又費力。”
她想了一下:“但是我會畫畫。我畫得比較漂亮。”
我讓步:“嗯。說得也對。”
海老先生可真會哄人。
據說他入獄之前,就住在郡水。在小鎮的一份不知名的小報社工作,管理手掌大小的“失物招領”欄目,專門刊登居民中誰丟了公雞,誰在後山看到逃跑的母羊。欄目雖小,讀者卻很忠實。他越做越喜歡,幹脆在失物招領中加入了易物廣告,和誰家的小孩考上北部厲害的大學,大宴賓客,敬請光臨。因為高實用性,看的人多,使用的也多。從“我這邊人手不夠,誰能來幫我收玉米”“想托人帶點盧門的橘子,最近會去北部的請聯絡”,到“被老婆罰寫保證書,誠征代筆,須有檢討書經驗,措辭優美為佳”。
其中也有酬金少又吃力的工作,沒有人接領。他不忍心,就親赴現場幫忙。幫行動不方便的人郵包裹、送快件、傳信息。慢慢變成一份兼職,賺點外快。
被捕的時候,他正在一家麵館,算計著最近僅是幫人傳傳快件就大豐收,也許能為自己添一件家具。入神之時,後頸突然被掐住。他就以顴骨抵上桌麵,臉頰變形的姿勢,被通知自己最近一兩個月來在運輸毒品的事已經被發現,眼下人贓並獲。包裏還有本打算飽餐一頓再去送的“中草藥”。
證人消失無蹤。他百口莫辯,鋃鐺入獄。
海老君真是個倒黴蛋。
為證其有,我還特地去找那份報紙。那塊巴掌大的地方,竟然還一息尚存,依舊刊登千奇百怪的廣告。允真見了,爬到我背上,指著密密麻麻的字,慢慢地念過去,讀錯了好幾個:“這是什麼東西?”我說:“喔,這個地方可了不起了。”讓她坐上我的膝蓋一起看,“隻要把想要的東西寫上去,就會有人幫你實現喔。”
“讓媽康複?”
“不行哦。隻能是東西。‘康複’不是東西啊。”
“嗯,這樣啊。那我想一想好了。”
我還以為她會說想要火箭。
“哥,你想要什麼?”
“我啊。”我不知道,正好看見手邊的雜誌封麵女郎,“我想要澤口靖子。”那是1985年出道當紅的日英混血的女星,我曾打定主意攢夠錢就去買她的海報。
“那是什麼東西?”允真不懂。
“沒什麼。”
“真是的。”她扁嘴,“我還以為你也會說想要媽康複呢。”
“哈哈哈,那真是對不起啦。”
這一年冬天很冷,母親的情況惡劣,偏方和新醫生都不管用,她平日也幾乎不再走出房間。我和允真有著共同的糟糕預感,但誰也不肯承認。除夕夜,家中安靜異常,大家吃過飯後圍著一台小電視看跨年的歌舞。母親圍著厚重的毛毯,戴著口罩,眯眼躺著,呼吸的幅度小到令人擔心。夜半,姨婆和允真都去睡,我叫母親回房休息。她突然拉我的手,叫我坐下,緩過氣後,問我最近允真在做什麼。神態疲憊而嚴肅,顯然是早知道答案。我如實回答,交到了新朋友,您聽了一定大吃一驚。她打斷我,說允真來問過她怎麼寫信,她當然知道,怪我怎麼能看著她胡鬧。
“對方看起來不像壞人。隻是寫信而已。 ”我不以為意。
“不要再聯絡了。”
“為什麼?沒什麼關係的吧?”
她急切但有氣無力地挺身:“怎麼會沒關係?她還去問鄰居,到處跟人說。昨天隔壁還來問你姨婆,是不是和湖心島有聯係。”
“就算和犯人通信有什麼關係?警察都管不著。”
她停頓良久,盯著我的眼睛:“犯人的存在,就是說人對‘錯誤’的容忍度從來都不高。你以為可怕的是穿警服的人嗎?是穿便服的人才對。你想和大家為敵沒有關係。但是姨婆她還要一輩子住在這裏。”
“……不會有事的。”
“我知道你疼小真。絕對不要有事。”
“嗯。我知道。我會保護她啦。不會有事。”
她不怎麼放心地閉眼睡去。我回房前去檢查允真有沒有踢被子,她聽到響動,驚醒過來,迷茫地看著我:“怎麼了嗎?發生什麼事?媽怎麼了嗎?”我安撫她:“沒有事。我來看看。”她點點頭,指床頭桌上的瓶子:“白醋瓶。跟姨婆要的。把媽呼出來的空氣裝進這裏就行了。”
“嗯嗯,醒來再說。”
她一點頭,立刻睡著。
飄雪。我在窗前發呆,想起澤口靖子的海報,有點傷感。但想到這一刻,世界上同時存在著怎麼都無法放心的母親,和對什麼都太過放心的倒黴蛋海老先生,又十分有趣。
1985年就這樣過去了。
新年後第三天,對湖心島的拆建和驅逐正式開始。
6
宣布決議結果的當天,允真收到了第八封信。她正歡天喜地地讀她看不懂的字,準備在今次的空白紙片上畫漂亮的“方片5”。收音機裏稍顯僵硬的播報員帶來僵硬的否決結果。湖心島即將全麵拆除,剩餘的犯人即將移送往東北部的山森監獄,與其合並的時候,她才緩慢領會過來,從好心情中剝離,笑容消失。
她撒腿往外跑,我把她拎回來:“你要去哪裏?!”
“去救人!”
“沒有人需要你救!”
“海老先生怎麼辦?”
我按住她:“他是做錯了事,才住在湖心島。你要去救誰?”
“他就要被送走了。”
“沒有那麼快的。”
“山森監獄不是很可怕嗎?到了那兒還能活著出來嗎?”
“你在哪裏聽說的!別亂講啦。”“瓶子,我還沒郵出去!”
“還來得及。那個地方不會立刻消失。”
她冷靜下來,半晌,說:“用包裹郵過去。哥幫我綁包裹好不好?”
“好。”
我伸手去接瓶子,她卻握緊不撒手,視線與我相對:“你投了什麼票?”
我一時愣住。等待答案的時候,允真還是沒有哭。懷著失去母親的恐懼都沒有哭的允真,反複眨著水亮的眼睛,淚珠在眼眶裏,反複洗禮眼球。不哭是因為不懼怕死亡和失去。比那些更可怕的是對自己和世界失望。
我不想騙她,搖搖頭。
她退後一步,推我一掌,搶回瓶子:“叛徒。”
“那是沒辦法的事。”
“真不敢相信。”她愈加生氣,“我不想再跟你說話了!”說罷又要往外跑。
我攔下她:“又要到哪裏去?”
她哼氣:“不想再看到你!”
我也火了:“別這麼任性!”
“你才可怕呢。為什麼你能做出那麼殘忍的事?”
“不然那你想要姨婆的店關門,鄰居的籬笆永遠擋著你,連巷口的皮鞋爺爺也不肯你幫忙遞鞋釘嗎?你想要這樣嗎?”
“你說的我聽不懂啦。”她暴躁地甩頭。
“我說的是‘保護自己’。”
“才不是呢。不管什麼星球的什麼動物,隻會保護自己,一定都活不下來。”
“就連螞蟻也會排擠同伴。”
“動物會那樣是因為他們膽小啊。我們不是比較聰明嗎?!為什麼會比螞蟻還膽小?!”
人會孤獨,就是因為太聰明。太自以為聰明。有向外太空踏步的野心和膽識,卻沒有接受人類除了彼此,一無所有的勇氣。先鋒十號的人類信息的鋁板上,一定沒有寫這件事吧。別來地球吧。還是讓我們腐爛在這裏比較好。