文/天宮雁
最世簽約作者 已出版作品:《迷鳥守則》
1
允真:
不會喔。
海老
2
我的愛就像先鋒十號一樣。
1972年3月3日,它帶著附有人類信息的鍍金鋁板,開始了其後長達三十年的旅行。我出生於人類剛開始積極進行宇宙探索的年代。不再滿足於空間觀察,轉向生物探尋和星際旅行。發射出去的火箭像禮花一樣多。誰都以為接下來的人類舞台將即刻拓展至大氣層以外,把那時出生的小孩稱為“深藍童子軍”,肩負著改變世界的責任。
1985年初春,世界還是老樣子。我十八歲。家母結核病纏身,帶我和妹妹南下郡水的姨婆家靜養。妹妹允真生性活潑,遺傳到早逝的父親的聰慧靈活,和母親的善解人意。她捧著下巴,做出遺憾不已的表情:“如果結核病也像感冒一樣傳染給別人就痊愈,那就太好了。”
我逗她:“一點也不好。還是會有人生病。”
“那傳染給壞人呢?”
“生病的人數並沒有減少呀。”
她想了一會兒:“那傳染給宇宙人,會不會比較好?”
再好不過。
那是結核病菌仍然猖獗作亂的年代,沒人能確保病情的走向。前途未卜,隻好做最壞的打算。繼續升學是不可能了。我怕自己猶豫太久會釀出懊悔,幹脆將書本全部打包變賣。我日間在姨婆的幹貨店幫忙,一起照顧母親,入夜之後教十歲的允真念書。她被愛欺負人的同學哄做是“結核家的女兒”,早不去學校了。不過其實並沒那麼在意,隻是借此逃學,整天在門前院後閑晃,纏姨婆講故事,幫鄰居修柵欄,給巷口釘皮鞋的爺爺打下手,常弄得一身髒。臉藏在貼住額頭的前發後,隻流汗不流淚。
“不怕的。”她說。早晚會被她找到可以傳染的人,不費吹灰之力令母親康複。
1985年,日本在1月和8月分別發射了兩顆觀測器,目標指向當時的熱門話題——第二年即將回歸地球的哈雷慧星。先鋒十號掠過海王星,飛出了太陽係。英國南極考察隊宣布發現了臭氧破洞。美國的探索頻道正式開通,專門介紹有關地球和地球以外的流行科學。世界一致,無不做好了懷抱宇宙迎接未來的準備……但伸出的手臂卻始終空蕩而尷尬地停在半空,絲毫沒有得到回應的跡象。
大概沒有宇宙人想要被傳染吧。我一邊焦躁而隱忍地過著無法開懷的日子,一邊消極地想。
然後,初秋,允真一蹦一跳地揚著幾頁信紙跑來說:“被我找到了!”我茫然接過,確認紙上的字。
那是一封從監獄寄來的信。
3
郡水東南部盡頭是個小港口,坐擁魚市碼頭。郡水灣蜿蜒著不斷向南延伸出十幾公裏,然後豁然入海。而在這十公裏的中間點,赫然盤踞的天然湖心島上,就坐落著郡水灣監獄。當初為了囚禁窮凶極惡的重刑犯而建在這孤立又險惡地方的鐵絲高牆,如今破落已然,隻裝著些小偷小摸,殘賊敗盜。
正值經濟起步的年代,身為“閉塞的南部叢林”中的郡水也意圖開發旅遊景點,於是打起湖心島的主意。以拆除監獄,解放天然觀光資源為目的,向民眾征詢意見,決定囚犯們的去留。動議是:將目前剩餘的人提前釋放,用社區服務代替牢內改造。一來用社會的溫暖感化迷途的羔羊,昭示人性光輝;二來增加廉價勞動,促進生產活力。
一經提出,立刻激起熱烈討論。反對聲浪自然居高。
仰麵大氣層親切地張開手臂的人,卻對同類如此深惡痛絕避如蛇蠍。我雖然覺得有點諷刺,但也不打算投讚成票。人生的沉重和動蕩,好像給足了我杜絕友善的理由。
寫著郡水監地址的信就在這時突然出現了。
署名是“海老”。
海老君的來信,與湖心島的拆建完全無關,似乎對此毫不知情。對方感謝我慷慨地贈書,並說明發現其中有許多應屆的參考題目,不確定我是否錯手寄出,以防耽誤考試,就我在變賣的書單上留下的地址來信確認,隨時方便返還。原來,是繼我之後的書主,將無用的教科書挑揀出來,捐到監獄去了。
我本想回信謝他好意,不用費心,但母親那幾天病情加重,忙亂不堪。允真還在這時大病一場,害大家以為她也被傳染,送去醫院翻來覆去地檢查,幸好虛驚一場。暫緩了一陣後,再想起海老的信,早就沒了回複的興致。於是自我開脫,心想對方收不到回音,自然明白這邊沒把書當一回事。再者,正值拆建民意征集風波之中,與犯人通信往來也不是什麼聰明之舉。就這樣把事情忘在腦後。
其實,我本身沒有那麼喜歡讀書,但成績不錯,家境尚可,還是肩負著改變世界責任的“深藍童子軍”,不做出努力的樣子實在說不過去。允真看得可真切,她見我愁苦深重,一拍胸脯,豪氣萬丈地說:“哥,沒問題,我幫你。”她跑去跟母親請教,然後騰出一個空花盆來,種上了一株西紅柿。澆水施肥樣樣不落。根莖越長越結實。她說:“明年就能移到土裏去了吧?”
“沒那麼快吧?”我說。
“明年就能移到土裏去了。”她重複,“明年世界上就多一棵柿子樹啦。我已經幫你改變過世界了,現在可以做別的了嗎?”
原來如此啊。我笑:“真是謝謝你哦。”蹲下去,讓她爬到我背上來,“省下來的時間都是為了陪你玩吧!”她被搔到癢處,嘻嘻嘻地笑個不停。那之後不久,母親就患上傳染病,舉家南遷。允真從來沒哭過。
她那場大病持續兩個禮拜,被強製臥床,醒來的片刻也不老實,總要往外跑。我拎著她的領子拽回來:“再不聽話就把你鎖起來!”她撲騰著兩腿,不依不饒:“不是已經鎖起來了嘛!我要去跟媽說!”
我曉之以情:“聽話。乖一點!好起來,做什麼都行。 ”
她一頓,轉轉大眼:“什麼都行?”
這可是放虎出山,但也沒辦法,我硬著頭皮:“都行。”
她嘻嘻嘻地笑起來。
幾天後,我發現了她堅持出門的秘密。
信箱裏躺著一封從湖心島郵來的信。收信人的名字是允真。
4
海老君的有期徒刑還剩兩年。每天過著修建鐵路,給半成品的積木上色,和包裝魚罐頭的繁重、枯燥,但平靜的生活。房間鐵窗欞的空隙中養了一隻叫“起士皇後”的老鼠。東北角的課桌上是水缸和書本。他和獄友阿鐵關係不錯,兩人平日在閱覽時間合力尋找有空白頁的書,留下來撕成半個手掌大小,準備集成52張,做一副特製撲克牌。不過因為不允許保留尖銳物品,他已經許多年沒碰過筆,還不知道怎麼標記牌麵。想過用石灰,還想過用木炭,最後靈光一閃,不如就從書裏找適合的數字,再粘上去不就好了嗎。兩人於是又合力收集起尺寸不一的數字和字母J、Q、 K。就這樣找到我的數學教科書。
允真瞞著大家寫信,在姨婆的抽屜裏找到郵票寄了回去。竟然交起了筆友。
我又氣又笑:“太誇張了。你沒聽過好奇心殺死貓嗎?你那麼想交囚犯的朋友?”
她一撇嘴,嫌我看不穿似的:“才不是因為好奇心。是傳染。”
“……”我聽得不太舒服,連忙糾正她,“不要隨便拿這種事開玩笑。壞人也是人。”
“啊,不是要傳給壞人。是宇宙人。”
“哪來的宇宙人?”
“海老先生說要幫我傳給宇宙人。”
海老君果真如此神通廣大,就不住在湖心島了。我心想。
“他要幫你把結核菌送上火箭嗎?” 她點頭:“對。”
我當然認為與有潛在危險的陌生人交流對她來說並不是件好事,但她精神煥發,笑容中透著許久未見的活力,還開始請教我如何寫不認識的字,好像真的從中得到營養。而且,那時候的通信和交通並不發達,加上地處山區河道,信件往返通常要十天。寥寥幾筆,也無大礙。於是就由著她去。
她會寫的字不算太多。寫不出,我又不在,她就去問姨婆、鄰居,或幹脆畫畫代替。她畫結核菌、花花草草,和地球。海老君回複她漂流瓶、火箭,和宇宙人。天書一般的作戰計劃,詳細記載著如何將結核病毒送去太空的百年大計。
“漂流瓶在其中起到什麼作用啊?”我問。
她得意:“因為美國每天都在發射各種東西上去啊,所以要先把病毒運到那裏去。”
我無話可說。我不是不擔心她會學壞,隻是覺得這樣好動機靈的孩子,從過錯中學習也許更快。我陷在對自己出色的教育理論驕傲不已的自滿情緒中,還不能理解錯誤與人的關係。直到一天,我在門前掃地的工夫,突然被隔壁的先生叫住。
他欲言又止,猶豫了一會兒說:“你母親的病還好吧?我昨天見醫生又來急診。”
“托您的福。已經好多啦。”
“嗯……”他壓低聲音,“藥還管用吧?我朋友認識個不錯的醫生,如果需要,我就去拜托他,別客氣哦。還有,內人聽說幾服偏方,等一下寫給你試試看吧。”