文/李茜
最世簽約作者 已出版作品:《短長》
我乘著電梯回到酒店房間,這短短的幾分鍾,於我卻是一場新的煎熬。如果可以的話,我希望自己沒有打電話向姚霖凱求助,那麼此刻,我也不必因為這位和我乘同一部電梯,就站在我身邊的“老友”而忐忑難安了吧——不,令我魂不守舍的不是姚霖凱,而是剛才接到的那通來自陳閔雯遠在加拿大的未婚夫的電話,是我不得不將當著姚霖凱的麵,去向陳閔雯求證她是否真的在離婚禮還有兩天的時候,逃婚。
來到門前,姚霖凱心事重重地站在門外,我先進去叫醒陳閔雯。她睡得淺,一點響動就驚醒過來,慌亂地坐起身,直到看清是我,並且身後沒有跟著人,才鬆了一口氣。
“不好意思吵醒你了……”我斟酌著要怎麼開口。
“沒什麼。”她含混地搖搖頭,“你不是一大早就出去了?”
“嗯……陳閔雯……”我吞吞吐吐地說,“其實……我帶了個人來見你……”
她像是被人狠狠打了一拳似的,身體猛地一震,當即跳下床來,聲音都是顫抖的:“……誰……是誰?!”
“是我。”
門外傳來的聲音讓陳閔雯愣住了。
姚霖凱跨進門來,我用眼角餘光看著陳閔雯,她眼睛瞪得大大的,用手捂住嘴,不讓自己發出聲音,像是懷疑這是不是一場夢,眼前的這個男人,真的……是他嗎?
這一刻,連退到了舞台邊緣,隻作為一個旁觀者的我,也忍不住感到酸楚難忍。姚霖凱和陳閔雯……這應該是他們五年來的第一次見麵吧?
“陳閔雯,我……”氣氛僵了太久,我隻得硬著頭皮出聲,想打破這凝滯的空氣。
“阮叢!”出乎意料地,陳閔雯竟先喊了我的名字,聲音卻是竭力裝出的凶狠,“你在開什麼玩笑?!你想幹什麼?看我笑話嗎?想看戲嗎?!”
“不是……我沒有……”我怔怔地搖頭。
“那你為什麼要……要……”她的話斷在這裏,“姚霖凱”三個字仿佛是她的禁忌,“我把你當成我最重要的朋友才來找你,你呢?!你這樣做到底想幹什麼?!”
朋友——她竟然說了這兩個字,陳閔雯竟然說我是她“最重要的朋友”?我腦子裏轟的一聲,來不及掂量這句話的分量,便下意識脫口而出:“如果你真的把我當朋友,為什麼不告訴我你回上海是為了逃婚?!”
“——什麼?!”禁不住出聲的,是姚霖凱。
“你……你怎麼知道……”陳閔雯的氣勢明顯弱了下去,她惶然地盯著我,瞳孔像風中竭力搖曳的燭火。
事已至此,我不得不將事情和盤托出:“剛才你在加拿大的未婚夫……John……”
“John·Huntington……”她喃喃念出未婚夫的全名,如同一種默認。
“他打了我的手機,他說……明天就是你們倆的婚禮……”
此刻,房間裏最吃驚的人其實是姚霖凱,在這短短的時間裏連續引爆的炸彈,幾乎每一枚都在擊中他深藏心中的隱疾和舊傷,我無法想象這一瞬他心中掀起了多高的駭浪。
我們三個人像是各處在三角形的一端,相互角力,誰也不肯先開口打破這令人窒息的沉默——或者說,是不敢。
“嗬……”
最終,是陳閔雯先出了聲。她將睡得淩亂的長發撩到耳後,露出一種如同威化餅似的,空洞而甜蜜的笑容,懶洋洋地說:“這麼多年了,你們還不知道我嗎,想起一出是一出,什麼時候算過數呀?對不對,姚霖凱,你應該最了解的吧?”
隨著她那微微發顫的尾音,我看到姚霖凱的眉頭蹙得更深。
我吸了口氣,盡量平靜地說:“那你現在打算怎麼辦,你未婚夫已經知道你來找我了……”
陳閔雯轉頭看向窗外:“他想過來就讓他飛過來吧,反正他在上海做生意待了好幾年,我們就是在上海認識的。 ”
我不禁為她那種滿不在乎的語氣而惱起來:“你好好回答我。”
“沒什麼好說的呀,他來了要結婚,我就再看到時候的心情。他要是不想來,那也隨便。”她無所謂地聳聳肩,重新將視線落回我身上,“倒是你,阮叢,你還沒告訴我你為什麼來上海,還有——為什麼要帶他來?”
我知道要是陳閔雯不肯說真話,再逼她也是沒用的。原因絕不會是像她嘴裏說的那樣,她之前在電話中近乎慌不擇路的狀態,絕對不會是因為那種如小孩子過家家般的幼稚無聊的理由。但現在,還有更沉重的一座山壓在我身上。
我與姚霖凱對視一眼,他的表情近乎歎息。我不自覺地將兩隻手緊緊絞在一起,避開陳閔雯的眼神,凝視著地ZUI |沒有故鄉的我,和我們毯上的一塊花紋,低聲說:“我來上海……是為了找石勝。 ”
“石勝?”陳閔雯眼睛一亮,臉上浮出驚喜交織的笑容,“你和石勝,天哪,你們終於決定在一起了?!”
她那喜悅的神情像一張砂紙,來來回回地將我早已傷痕累累的心打磨出新的創口。
“陳閔雯,你最好冷靜一點,聽阮叢說完。”這是姚霖凱進入這間房間後,第一次真正地開口說話。
他磁性的聲音讓陳閔雯為之一顫,看著我蒼白的臉,和姚霖凱凝重的神色,她的笑容漸漸消失:“……怎麼了,到底怎麼了,你什麼意思,石勝……石勝怎麼了?你說話呀阮叢!”
我艱難地抬起頭,直視著她的眼睛:“石勝他……他被警察通緝……失蹤了……”
陳閔雯眼中那抹微光閃動的燭焰,徹徹底底地熄滅了。
大四那年的寒假是我讀書十幾年來最難熬的一個假期。自從石勝那次“不請自來”之後,我媽就像被敲響警鍾一樣,對我的一舉一動都密切關注起來。每次電話響起都得由她先“過濾”,打電話要當著她的麵,出門也要向她報備……
但是她的嚴防死堵實際上是多此一舉,因為我根本就想躲著石勝——我實在無法想象,在我的母親直接將他趕出門,在我知道了他家的“秘密”之後,我要如何麵對他?
好在他是有工作的人,大年初七的時候我便聽陳閔雯打電話來說,石勝已經自己先開車回上海了。而陳閔雯也因為工作的緣故,提早坐飛機回去。最後離開南城的,是還在過寒假的我和姚霖凱。更加意想不到的是,這次姚霖凱竟然選擇和我一起坐火車回去。
“你也知道我媽這幾年經常住院,也花了不少錢,我們在上海花費也不便宜,能給家裏省一點是一點吧。”在開往上海的火車上,姚霖凱這樣解釋他坐火車的理由。
如果換作兩三年前,這樣的行程恐怕會讓我一路上都寢食難安吧,因為這是我頭一次如此長時間地和姚霖凱兩個人獨處啊。可現在,我心裏被各種情緒撕扯著,再加上之前兩年的疏遠,如今反而顧不上緊張或羞澀。
一路上我們並不太說話,我捧一本小說,而姚霖凱則埋頭翻建築圖集,心照不宣的沉默維持著這枯燥而漫長的旅途,倒將幾個星期前的那次自駕旅襯托得有趣而難忘。
直到火車上的第三天,一早醒來已進入浙江,再有幾個小時就要到達上海火車站。姚霖凱正接起手機,我覺察到他小心翼翼地打量了我一眼,接著,便聽到他說:“我們十點到站……”
我突然反應過來,猛地站起來:“不要讓他過來!”
姚霖凱愣了愣,我這才想到自己聲音這麼大,電話那端的石勝恐怕已經聽到了吧?我無計可施,隻能無措地望著姚霖凱。大概是我眼神裏的懇求讓他無法不無動於衷,他想了想,勸道:“你還要上班,就別大老遠地趕過來了。我們行李不多,我會幫阮……幫她好好送到學校的,放心吧。”
石勝似乎沒有再堅持要來火車站,我鬆了口氣。姚霖凱收起手機,拾起書翻了兩頁,終是按捺不住地說:“阮叢……你別怪我多事啊,你跟石勝……是不是有什麼誤會?”
“……”我埋著頭不敢看他,心裏卻漸漸不是滋味。
我不可能把真正的原因告訴姚霖凱,因為他於我而言,是不平等的。他永遠處於上方,處於我仰視的高度。我突然意識到,也許這輩子,我都無法和姚霖凱平等以對,無法像真正的朋友那樣傾心相談。我們之間永遠存在著解不開的心結,即便解開了,也依然是秘密——那便是我對他無法言說的,愛。
我假裝開玩笑地將問題折返回去:“你還好意思說我,我還沒問你和陳閔雯是怎麼回事呢。”
他臉上有一閃而逝的失措,落進我眼底,讓他接下去的偽裝不堪一擊:“我……和陳閔雯?”
“我看到過你們接吻,大概在……兩年前吧,在圖書館附近。”
如我料想中一樣,聽到這句話,任憑姚霖凱如何沉穩的一個人,偽裝也在頃刻間崩塌,他甚至微微紅了臉,像是回到十五六歲的少年。
“我一直以為你們在交往……”我膽戰心驚地說。
姚霖凱看了我好久,那張輪廓分明的麵孔上此刻卻氤氳了迷霧般的茫然。他最終慢慢歎口氣,說:“就算你問我,我也不知道……我和她,算是什麼關係……”
“可是你們……”
“我的確向她表明過心意,我喜歡她,我喜歡陳閔雯,我希望她做我的女朋友。可是她呢,既沒有答應,也沒有拒絕。在外人麵前我們看起來是朋友,私下裏她又和我很親密……”
我明確地聽到姚霖凱說到“喜歡”兩個字,他的聲音仿佛能引起我心髒的共振,每一次震顫,都令我感到又一道新的裂痕刻在了我心上。我試探地說:“可是這次回南城,你們……一路上好像都沒怎麼說話。”
姚霖凱低下頭:“回去前幾天,我發現陳閔雯和一個男生走得特別近……我問她,她說和那個人隻是校友,還反問我和她是什麼關係,憑什麼管她……我們大吵了一架,從那天後再也沒說過話……”他說著,把頭埋進兩隻手掌中,“阮叢,你說我們這到底算什麼,我不懂,我猜不透她,可是我又放不下她……”
我看著煎熬中的姚霖凱,一句話也說不出。
火車到站後,果然沒有看到石勝。姚霖凱將我送到宿舍樓下,我目送他逐漸遠去的清瘦背影,心裏脹滿了說不出的難受。可就在這時,身後卻傳來我最不想聽見的聲音:
“阮叢……”
我僵在原地,心裏一百個不情願地轉過身去。可石勝已經走到我麵前,兩個星期不見,他看起來瘦了些,一臉疲倦,劉海長了還沒修,斜遮住眼睛,胡楂也沒刮淨,看上去像個落拓的流浪歌手。
幾乎是同一時間,姚霖凱那張幹淨清秀的麵容就闖進我的腦海,甚至漸漸遮蓋住石勝於我的那些印象。
我像是怕被他看穿心思一般急忙避開眼神,責怪地說:“你……你怎麼在這兒?”
可奇怪的是,石勝並沒有回答我,而是用一種鈍器一般的眼神盯著我,讓我很不舒服。
“你說話啊!啞了?來我家的時候不是特能說的嗎?”我不禁氣惱地放大聲音。
他神色沉了沉,勉強開口說:“你……一路上回來順利嗎?”
“我現在不是好端端地站在你麵前了嗎,你說順不順利?”我沒好氣地說。
石勝拚命壓住火,上前來拉住我的手說:“你在火車上吃膩味了吧,我帶你去吃好吃的。”
不知道為什麼,被他幹燥的手掌一碰,我像觸電般彈開了他的手:“我不吃!”
“阮叢,你別這樣……我們好好談談……”他懇求地望著我。
莫名的煩躁擴散到我全身,我神經質地瞪著他:“拜托!我坐了兩天兩夜的火車,你是嫌我還不夠累嗎?!”
“那等你休息一會兒再——”
“——我很忙,今天還要去報到,還要找導師交畢業論文第二稿,還要收拾行李,我很忙好不好,不像你閑得發慌可以大早上就滿上海跑!”我一口氣說完這段話,大口喘著氣。石勝的臉色越來越難看,我漸漸意識到,自己說得太過了。可是,我可憐的自尊令我不可能低聲下氣地收回這些話。
“是,是……”他喃喃地重複了兩聲,“我是閑透了,我他媽放著錢不掙像狗一樣圍著你轉行了吧?!”
“我說過要你來嗎?是你自找的好不好!”怒火一股腦地躥上來,讓我很快失去了理智。
“你當然不想我來,我不在你才好和姚霖凱在一塊兒‘再續前緣’啊!”石勝不假思索地喊出這句話後,我們兩個人同時愣住了。
“……你說什麼……”我死死地盯著他。
石勝一咬牙,用帶著血絲的眼睛與我對視:“……我有說錯嗎?從火車站出來你們不是有說有笑開心得很嗎,我怎麼一點也看不出你有多累?!”
我難以置信地睜大眼:“你……你跟蹤我?”
他躲避著我的逼視,側過頭說:“我隻是……不放心你……”
“夠了!”我想也沒想就打斷他,泛起一種被蟲子爬滿全身的惡心感,“石勝,我算是看透你了……”
“你看透什麼了?你不過是把我一直放在天平上跟姚霖凱做比較吧?你以為我不知道嗎阮叢,你以為你每一次看著姚霖凱的那種眼神我不懂嗎?你錯了,是我早就看透你,跟我在一起的兩年,你心裏根本就隻有姚霖凱是不是?!”