正文 第10章 沒有故鄉的我,和我們(2 / 3)

我看著眼前這個咄咄逼人的男孩,他的眼睛血紅,臉孔擰在一起,和我記憶中那個沉默而穩重的石勝沒有一絲重合——他是誰?這個有著熟悉麵容陌生氣息的人,他到底是誰?!

混亂中我的腦海裏竟隱隱響起母親的聲音,那是在離開南城的前一晚,她緊緊拉著我,指甲幾乎嵌進我的手臂裏,刺得生疼。她用一種近乎威脅的語氣說:“叢叢,儂要聽話,這件事真的開不得一點玩笑,媽媽難道會害儂嗎?那個石勝,真的碰不得。儂還年輕,正是好時候,上海這麼多好男孩,哪一個不比他強?他說到底根本算不上一個上海人,又沒上過大學,還有那種不像話的混賬爹娘!儂別看他現在一副對儂百依百順的樣子,等結了婚馬上翻臉不認人,難道儂真的要等挨了打才肯醒?到時候儂結婚懷了小孩,死路一條,後悔就再也來不及了!聽媽媽一句勸,這次回上海,一定要馬上跟他斷幹淨,聽沒聽見,一定要跟他分手,好不好,叢叢,好不好?”

母親的話像是緊箍咒一樣攪得我頭痛欲裂,也讓我越來越看不清眼前的這個人,石勝的樣子正一點點和記憶中的那個身影重疊在一起。

寒假裏等石勝離開南城後,我其實瞞著家裏,悄悄去了一趟石勝家。地址他早先提起過,就在化肥廠的家屬區,我父母沒下崗前,那裏也曾是我的家。

工廠雖然大,但廠區畢竟是一個固定的圈子,沒費多少時間就到達了目的地。那是一幢有些年頭的單元樓,灰舊的水泥外牆,各家窗台上橫七豎八拖曳下來的盆栽枝條是唯一的裝飾。剛到下班時間,家屬區裏還多是老人和小孩,我向一個坐在樓下織毛衣的老奶奶打聽石勇家住在幾零幾,她眯起眼意味深長地打量我:“石勇家? 3單元602啊,不過小姑娘,你找他家什麼事呀?”

我沒有回答,徑直爬上樓梯,來到石勝家門前,我傻站著,不知道接下來該做什麼——這樣冒冒失失地過來又能怎麼樣,總不可能直接開口問“你有沒有打你老婆”吧。

“請問……你找誰嗎?”也不知過了幾分鍾,身後的樓梯上有個女人用普通話問我。

我身體微微一顫,因為女人話語中抹不掉的一絲滬語味讓我確信,這一定就是石勝的媽媽。

我慢慢轉過身,眼前的女人穿著一件簇新的厚呢子外套,我認出那是石勝今年帶回來給母親的新衣,還是我陪他去挑的。她瘦瘦弱弱的一個人,看起來有些架不住外套的筆挺輪廓,反而像是被包裹住一般。長發簡單地束在腦後,眉眼亦是很柔和的樣子,眼神像剛出生的小動物身上軟軟的絨毛,沒有絲毫逼迫人的意思。她看上去比同齡人稍憔悴一些,但那憔悴也是柔軟的,低眉順眼得讓人沒來由就牽掛起來似的。

仿佛是被我打量了太久,她微微後退一步,不確定地再問了一遍:“小姑娘,你來找人嗎?”

我回過神來,連忙隨便編了個名字搪塞:“我、我找……劉國明……”

“劉國明?這裏沒有叫劉國明的人呀,你是不是找錯樓了?”

“嗯……可能吧,我也記不太清了……我再去問問,不好意思。”我說著,匆忙地點了下頭,趕忙走下樓梯。可越著急越出錯,到了第一個樓梯拐角,我避閃不及,一下撞到了正大步跨上樓梯的一個身影。

“啊!”我低呼一聲,捂著額頭仰起臉看,刹那間便僵在原地。

隻需要一眼,就能確定,這個人便是石勝的爸爸,石勇。他穿著工作服,有著和石勝相似的五官與身材,雖然戴著眼鏡,卻讓人感覺不出多少斯文氣,仍然是鈍如樹木的橫截麵一般。

“你沒事吧?”他沉聲問。

“對、對不起……是我不小心……”我連忙低頭道歉。

“沒事就行。”石勇不在意地擺擺手,又囑咐我,“下樓當心點兒啊,小姑娘。”

說完他就繼續往上走,看到還站在602門前的石勝媽媽,不由得疑惑:“你怎麼不進去?”

我順勢抬頭看了一眼,發現她的臉色變得有些蒼白,

掏出鑰匙開門的手也有些發顫。

我滿腹疑問地一步一步往下走,在我原先的想象中,會打老婆的人一定是那種外形邋遢、滿嘴髒話、舉止粗魯的人,可是石勝的父親看上去隻是個普通、老實的中年男人,甚至對陌生人的我,還會給予一句善意的關心,這樣的人真的會是我媽說的那種卑鄙不堪的爛人嗎?是不是我媽為了嚇我,故意誇大其詞?

我的思緒被樓上的關門聲打斷,我猶豫了一下,仍覺得不甘心,便放輕腳步慢慢走回去,將耳朵貼在602室的門上。

“剛才那個小姑娘沒見過啊,你認識?”是石勇的聲音。

“不認識……她說來找人的,但是說的名字不是這幢樓裏的人……”妻子的聲音仍是柔柔弱弱的。

“找人?找誰?”

“……說是找劉國明……”妻子的聲音越發小了下去。

不過是夫妻間最平常不過的對話,我這樣偷聽到底不好,就在我準備離開時,卻聽到門裏傳來響亮的一聲——“啪!”

我的心猛地一跳,來不及細想就再次貼回去:

“你還編!你還編!什麼劉國明李國明!我才在樓下王瓊芬就告訴我了,有個小孩來找我家,你還睜眼說瞎話?!”一個跟剛才那個沉穩的男聲截然不同的聲音像地獄的魔鬼之音一般傳進我耳裏。

“——我沒有亂講,她真的說她要找什麼劉國明……”妻子的聲音裏已經帶上了哭腔。

“你給我閉嘴!也不看看自己是什麼貨色,你以為我還會相信你嗎?!說!是不是你的什麼姘頭找來給你通風報信的?!說!!”和著那暴躁的聲音間隙,還有幾聲像是用皮帶抽打東西的聲響。

我恐懼地用兩隻手死死捂住嘴,以防自己會尖叫起來。

“沒有!我真的沒有騙你……你相信我呀……求求你不要再打了……”妻子淒厲地哭喊著。

“相信你?我就是太相信你了,才被人笑話了一輩子!都是你這個騷婆娘!看我不打爛你這張臭臉!我讓你再到處發騷!!”

不堪入耳的髒話令我再也聽不下去,加上樓道裏傳來的腳步聲,我慌忙衝下樓梯,不顧一切地想要逃離!

跑出那個昏暗的單元樓,冬日裏的陽光像針尖一般刺痛我的眼睛。我拚命喘著氣,覺得幾乎快要把內髒都嘔出來了。樓外的一切看起來跟之前沒有任何區別,下了班騎車回家的工人,依舊在織著毛衣的老婦人,還有蹦蹦跳跳正往這邊跑來的小孩子……

“王奶奶,你看到我的皮球掉哪兒了嗎?”不過四五歲大的小男孩奶聲奶氣地問坐在樓道口織毛衣的婦人。

“嗯?我沒看見呀,你去草叢那邊找找?”就在幾分鍾前聽過的聲音再一次響了起來。

王……奶奶?我艱難而緩慢地回過頭,看到剛才告訴我石勇家在602的老婦人也在看著我,與此同時石勇惡聲惡氣的聲音也同時回蕩在腦海:“我才在樓下王瓊芬就告訴我了……”

我睜大眼,看著老婦人那張布滿皺紋的臉上,衝著我露出似笑非笑的神情。一瞬間,我的喉嚨裏像是爬了無數隻活生生的蟲子,正用毛茸茸的前腿勾進肉裏,令我惡心欲吐。

我拚勁全身力氣地跑開,不知道哪一條是回家的路,我隻想逃,逃得越遠越好!

同時,腦子裏一個聲音正聲嘶力竭地叫喊著——分手……我要和石勝分手!

我看著眼前突然之間變得陌生的石勝,驚恐地發現在我眼中,他竟然和他的父親石勇重疊在了一起!那種令人不堪回首的惡心感再次蔓延上來,仿佛要將我活活吞噬。我幾乎是不顧一切地衝口而出:“分手吧!”

石勝沒有反應過來,怔怔地盯著我。

我鼓起勇氣直視他的臉,重複著:“我們,分手吧。”

“什麼……”

我暗暗握緊雙拳,一鼓作氣地說下去:“你也知道我家裏的意思,他們是不會同意我們好的。而且現在我們在一起也不開心,我和你都還年輕,分手了對大家都好。”

出乎意料地,他的臉上並沒有浮現出以往提出分手時驚慌失措的樣子,而是一動不動地看著我說:“……是因為姚霖凱嗎?”

“……跟他沒關係!”

“你騙人!”他脫口而出,“你不過是現在終於和姚霖凱搭上了,得償所願了,就理所當然要踢掉我這個備胎了是不是?!”

此時此刻,他那種從骨子裏迸發出的懷疑與神經質,就像再現了他父親那副醜惡的嘴臉,讓我更加堅定自己的選擇——再這樣下去,遲早有一天那條揮舞的皮帶,會狠狠打在我身上!

“你愛怎麼想就怎麼想,反正我跟你是沒可能了!現在就說明白了吧,你不要再來找我,不要再出現在我麵前!我阮叢從現在開始,跟你石勝沒有一點關係!”

“好啊,求之不得!就當我之前是瞎了眼才追你,我也不想跟你這種女人再有什麼糾葛!”石勝漲紅了臉,交往兩年來,我從沒見過他這樣出離憤怒的樣子。他頭也不回地往學校外走,仿佛再晚一秒,就難以克製自己做出什麼衝動的舉動。

直到他的背影消失在人群中,我才像虛脫了一樣無力地蹲在地上——這就是……結束了麼?我花了兩年的一場戀愛,就換來了這樣的結果麼?

“戀愛”……我想到這個詞,驀地像是變得不認識它一樣。和石勝在一起的兩年,我能確定的是他愛我,可是我和他在一起的時間裏,有沒有那麼一分鍾,一秒鍾,覺得自己是愛上他的?

過去的兩年裏我從來沒有想過這個問題,可這一刻,它像是堤壩崩塌後傾瀉而來的洪流,將我一瞬間打入浪濤中。

我……阮叢,僅僅是因為“習慣”了和石勝在一起嗎?我甚至因為這種可怕的習慣,而動了和他一直生活下去的念頭?如果不是因為這突如其來的分手,也許我的一生,就要托付給一個我不愛的人?

我越想越感到不寒而栗,這場分手並沒有像預想中那樣令我解脫,反而使我跌入了更深的恐懼當中。

之後的一周,石勝沒有再出現。母親聽到結果,在電話那端止不住地誇我“快刀斬亂麻”。除此之外,我像所有進入大學最後一個學期的學生一樣,奔波於畢業論文的修改和投簡曆、麵試的循環中。可到了周末,我卻意想不到地接到陳閔雯打來的電話,邀我一起去看一部新上演的話劇《有關浪漫的十件小事》,而這部劇的編劇,就是陳閔雯。

我沒有拒絕的理由,而且自從去往南城的一路上她對我的坦誠相對,即便不知道其中緣由,也讓我和她之間的關係有了微妙的改變。

星期天晚上,我應邀來到劇場,一個月不見的陳閔雯看到我很是熱情,拉著我的手問東問西,倒讓我有些拘謹。劇場裏很快坐滿了觀眾,我和她並排坐在靠後的位置,心裏不知為何有些緊張——這畢竟是陳閔雯的作品首次公演,可看看她一派輕鬆自在的樣子,反倒顯得我才像原作者似的。

《有關浪漫的十件小事》是部愛情輕喜劇,講述幾對年輕人的愛情際遇,情節輕快台詞詼諧,常惹得觀眾一陣大笑,劇場裏很快熱鬧起來。但要我說,這部劇最吸引人所在的,還是那個高大俊朗如太陽神一般的男主角。他的一舉一動、一言一行都帶著光芒,會讓場內的女孩們揪緊了心髒與嘴邊的尖叫。我也仔細盯著他瀟灑自如的表演,總覺得那張英俊異常的麵孔有些麵熟……也許是像某個男明星?

“你們這部話劇的票房,肯定有一半以上都是男主角出的力。”我忍不住小聲和陳閔雯嚼舌頭。

“掌嘴,你把我這個編劇放在哪兒了?”陳閔雯笑嗔起來,“要沒有我,他頂多也就是一會動的大衛,除了接受花癡們的口水,沒有第二個用途。”

我也來了勁,說:“能夠在活體大衛身上留下痕跡,這對花癡來說也是一種浪漫好不好,有關浪漫的第十一件小事,記得下次寫續集的時候加上去。”

陳閔雯不禁低聲笑起來:“看不出啊,阮叢,你還挺有創作細胞的嘛。”

“那當然,別看我現在一副出路隻有當文秘一條道的樣子,當年中學的時候我也算個小文青,上課都躲在課本下麵偷偷寫小說呢。”我自嘲地說。

陳閔雯笑了一陣,正色道:“說真的,我的確正在寫續集,題目都想好了,叫《有關愛情的十種浪漫》,不過真要湊出十種還得不落俗套,太傷腦筋了,總不能來‘我能想到最浪漫的事就是陪你賣賣電腦’那個老梗吧,你看我這頭發掉的!”她作勢把那頭垂順濃密的長發要拿給我看,被我笑著躲開,她又繼續說:“所以這次約你來,一是看戲,二來嘛也是想跟你取取經。”

“我有什麼經好讓你取的?”我不解。

“拜托,你都是談了兩年戀愛的人了好不好,說起浪漫還不跟講故事似的。”

我神色一黯,陳閔雯還不知道我和石勝已經分手,此時的狀況也不容我向她慢慢道明原委。看著她一臉期待的樣子,我到底不忍心回絕,硬著頭皮回想了一下,說:“其實我也不知道這算不算浪漫,挺小的一件事其實,但我印象很深。有一次石勝……”說到這個名字還是令我忍不住頓了頓,深呼吸一口氣才能繼續下去,“他不知道怎麼了,心血來潮說要我和他相互給對方畫像,而且不能照著畫,要背對背,不看對方的臉,全憑印象去畫。”