銅鶴燈架上燈光飄搖,樂皇後靠在軟榻上,神態奄奄,似是比在山莊清減了一些。她忽而伸手,在麵前一架古琴上輕撫一下,古琴頓時發出悠長琴音。
“娘娘,時辰不早,該睡了。”底下的侍女伊蓮輕聲提醒。
“你去吧,我再待會兒。”屏退侍女,樂皇後低頭看著案幾上的一幅丹青,自語道:“越看越像,可人呢,怎麼再不出現了?上天保佑,讓我再見他一麵……”
她的手撫了又撫,正歎氣,忽聞房門咯吱一聲,有人輕笑道:“娘娘想見之人可是他?”樂皇後驚詫抬頭,但見黑影一閃,那在山莊見過的年輕男子被人推上前來,堪堪立在眼前。“你……”她猛然站起,指著銀翼,聲音有些哽咽。
秦驚羽及時關上門,比了個噓聲的手勢,“我們來此不易,你小聲些,莫要驚動宮衛。”樂皇後掩口,神情激動,不迭點頭,“是是,你們快坐……”
秦驚羽笑了笑,拉著銀翼坐在她對麵。
樂皇後慢慢滑坐下來,眼睛盯著銀翼,一眨不眨,“你……叫什麼名字?”
“我叫銀翼。”聽他這麼一說,樂皇後怔了下,“姓銀?”
秦驚羽順勢補充,“他養父姓銀。”
樂皇後眼睛亮了亮,目光下移,又顫顫問:“你身上……胸口……”
這回不等秦驚羽動手,銀翼自行拉開胸襟。樂皇後瞧見那道疤,有如雷擊,越過案幾,搶到他麵前,手指撫上,悲喜交集,含著淚問:“這裏……痛嗎?”
銀翼看著她哭,不知怎的,兩行熱淚流了下來,搖頭道:“從我記事起就有,早就不痛了。”樂皇後怔怔看著他熟悉的五官,情不自禁地伸手摩挲,從鬢發到眉眼,從鼻梁到麵頰,撫著撫著,忽然哭出聲,“你是我的孩兒,你就是我懷胎十月生下的孩兒!”銀翼身軀微震,隻覺那手指溫暖柔軟得像一個夢,縱是他由來性情淡漠,也不由得眼眶微暖,半晌說不出話來。
秦驚羽在旁看得分明,開口道:“娘娘可認識一個叫作祁金的人?”
樂皇後點頭,“認識,他是先帝的貼身侍衛。”
秦驚羽點點頭,指著銀翼胸前的疤痕道:“當年為了逃過追捕,掩飾胎記,祁金製造了這疤痕。他現在也在宮中,你若不信,可以跟他當麵對質……”
“不用,我信!”樂皇後抹著眼淚,朝她微笑道:“這母子連心的感覺,等你日後有了孩子做了娘親,就會明白。”
秦驚羽聽得瞠目結舌,半晌才反應過來,“你弄錯了,我不是……”
樂皇後含淚拉住她的手,與銀翼的手合在一起,“我上回就看出來了,好媳婦謝謝你,幫我照顧棠兒,我苦命的孩子……”
秦驚羽側目見得銀翼默認的眼神,再看看樂皇後一副欣慰的樣子,實在不忍出聲否認,隻得暗歎一聲,無語望天——呃,這烏龍擺得,麻煩大了……
銀翼也怪,自從死城出來,他跟變了個人似的,以前總討厭別人與他身體接觸,這會兒竟握住自己的手不放了,唇邊還帶著絲若有若無的笑意。
秦驚羽翻了個白眼,礙於長輩在場,不好發作,隻得由他握著。
樂皇後看看銀翼,又看看秦驚羽,目光在兩人身上轉來轉去,說不出的滿意,“你叫什麼名字?”秦驚羽如實答道:“我叫秦驚羽。”
樂皇後一介女流,久居深宮,從不過問政事,自然不知道這名字代表的涵義,微笑道:“這名字好,跟人一樣好……不介意的話,我叫你小羽如何?”
秦驚羽在銀翼的手心掐了一下,幹笑兩聲,“娘娘想怎麼叫就怎麼叫。”
樂皇後擦幹眼淚,輕笑道:“怎麼還叫我娘娘,少一個字多好。”
秦驚羽極其難得地紅了臉,“您誤會了,我跟銀翼不是……”忽覺手上一緊,側目瞥見銀翼警告的目光,便沒再說下去。這個銀翼,越來越沒有屬下的意識了,看在他與他娘終於相認的份上,暫不與他計較。
秦驚羽轉而好奇地問樂皇後:“您怎麼認出我是女子的?”
扮男人扮了這麼多年,她已是嫻熟自如,自認不會露出馬腳,就連被蕭冥囚禁在南越那麼久都沒人看出,這樂皇後與自己僅有一麵之緣,怎能洞悉?
聞言,銀翼也麵露疑惑。樂皇後看著他倆,悠悠歎道:“娘是過來人,自然明白,棠兒看你的眼神那麼與眾不同……”她微微仰頭,不知想到什麼,眼裏現出光彩,“一個男人,隻有在望著他心愛的女子時,眼中才會流露這樣的神采。”
秦驚羽張了張嘴,險些笑出聲,眼神示意:不是吧,你愛我?全心全意?
銀翼狠瞪她一眼:當然不是。
樂皇後見他倆眉來眼去,隻當小兩口鬧別扭,笑問:“你們成親沒有?”
銀翼忸怩一下,道:“沒。”樂皇後詫異,“棠兒年紀也不小了,怎會……”
秦驚羽皮笑肉不笑,隻當沒聽見。銀翼瞟她一眼,悶聲道:“我高攀不起。”
樂皇後卻是一笑,“有什麼高攀不起的,我兒是堂堂西烈太子,這婚事我做主,改日就去小羽府上提親。”說著揉揉眼角,感歎道:“若是先帝還在,看到你已經長大成人,娶妻生子,不知道該有多歡喜……”
秦驚羽聽她的話,倒想起正事來,笑著提醒道:“娘娘莫要忘了,宮中已有了正式冊封的太子,名字恰好也叫蘭棠。如今銀翼的身份,倒是有些尷尬了。”
樂皇後麵色微變,輕輕吐出一口氣來,“倒是,我見著棠兒歡喜得不行,竟忘了。”秦驚羽好奇問道:“那個假太子是蘭薩找來的?”
樂皇後點頭,“正是。數月前暴民作亂,他鎮壓後便帶回一名少年,說是棠兒。我當時看那胎記,也以為是,可……”可骨肉親情,不是說有就有的。她可以對那少年和顏悅色,溫柔親切,卻始終沒有疼到骨子裏的感覺。
秦驚羽正待再問,忽聽一絲異響,好似有人悄然走近,不由朝銀翼擺擺手,做個噤聲的手勢,暗想這人好高的武功,自己都是直到他快走近才察覺。
“芷,你在跟誰說話?”門外響起詢問聲,竟是蘭薩。
樂皇後沒料到他此時會來,不由一驚,“我沒事,已經快睡了。”蘭薩明明聽得室內有說話聲,又見房門從裏麵閂上,起了疑心,“你開門,朕有事跟你說。”
樂皇後坐著沒動,手指扯緊衣袖,“明天再說吧,我倦得很,想睡了。”
蘭薩見她不肯開門,疑心更甚,“隻說幾句就走,是關於棠兒的事,不會耽誤你睡覺的。”秦驚羽與銀翼對視一眼,心知他定要進來,便閃身進了內室,躲在一處帷幕後方。樂皇後眼見他兩人藏好身形,才慢慢走過去開門,還沒到門邊,卻聽得轟然一聲,原來蘭薩想到之前祁金大鬧宮門的情景,惶急之下隻怕有人來此加害,竟一掌劈開房門,門閂跟著便斷,門板飛起,人也直闖進來。
他見樂皇後臉色蒼白,房中卻無別人,甚為奇怪,忙問:“芷,出了什麼事?”
樂皇後定了定神,道:“沒事,我隻是想起一些事,心裏不大舒服。”
蘭薩走到她身邊,很自然地攬她入懷,眼睛卻警惕地注視著室內,“是不是有人進來了?”樂皇後身子微僵,往旁邊一閃,“沒有啊。”
蘭薩盯著她的眼睛,慢慢道:“宮裏混進了刺客,朕擔心躲在了你這裏。”
樂皇後勉強笑道:“怎麼會,我在這裏好好的,再說宮裏有那麼多侍衛,刺客哪裏敢來?”蘭薩笑了笑,眼睛卻看向內室方向,“朕今晚就歇在宸宮吧。”
樂皇後低叫:“不要!”迎上他疑惑的眼神,她聲調軟了些,淡然道:“你說過,不會逼迫我的。”蘭薩麵露痛苦,“朕是說過,但我們已經好幾個月沒見,你難道就不想跟朕好好說會兒話?朕不是外人,是你的夫君,你是朕的妻子啊!”
“這皇後之位,我本不願,都是你一廂情願,要不你下旨廢後……”
“別說了!”蘭薩出口喝止,把秦驚羽嚇了一跳。她看了看身邊冷著臉的銀翼,忽然發現一個大問題——方才光顧著母子相認,訴說衷腸,她竟沒有揭穿蘭薩的真麵目,也就是說,樂皇後並不知蘭薩所為,此時極有可能對他說漏嘴!
蘭薩在門口站定,望著那一大片垂下的帷幔,忽然一口氣吹了過去。帷幔後的兩人正各懷心事,忽覺一股內息襲來。銀翼下意識側身擋在秦驚羽麵前,帷幔蕩起,凸現出他的身形。蘭薩看得分明,冷笑一聲,拔出佩刀,向帷幔砍去。眼見帷幔後的兩人立時就要送命,樂皇後心中大急,啊一聲癱軟,幾欲昏厥。
蘭薩的彎刀未到帷幔,已自收轉,心想她竟知道後麵有人,當下氣急敗壞地扶住樂皇後,眼底充滿說不出的怨憤悲苦,“朕這些年如此對你,你竟在房裏藏著別的男人!”又朝帷幔處喝道:“那小賊,你逃不掉了,出來吧!”
樂皇後喘息搖頭,“不是別人,那是我的兒子……”
秦驚羽心底一沉,但覺耳畔忽熱,銀翼俯身下來,急促地低聲道:“我去引開他,你自己小心。”話音未落,他已掀開帷幔一角,跳了出去。
“又是你!”蘭薩瞪著驀然出現的男子,怒不可遏,手臂陡地一震。
銀翼甫一出現,隻覺麵前白光一閃,猶如閃電,額際涼了一涼,不過眨眼工夫,樂皇後就帶著哭音叫道:“住手,你不能殺他!”邊叫邊拉住蘭薩的手臂。
就這麼一擋,銀翼已掠過兩人,從窗口一躍而出。
見樂皇後竟不顧一切出手阻擋,蘭薩氣惱地摔開她的手,追了出去。
樂皇後歪倒在地,又氣又急又擔心,好半晌才撐起身,隻見秦驚羽已從帷幔後出來,正盯著地上的一縷斷發出神。
蘭薩的刀法,竟這般厲害……她雖然沒看到當時情形,卻大體猜到,銀翼一露麵,蘭薩就朝他發了一刀。此時才明白,那西烈第一快刀王的稱號,真無誇張。他那柄彎刀,在一瞬間就能削去銀翼的頭發,這是何等身手?隻要他多用一分力道,甚至可以削去他的鼻梁。貓鼬般的靈敏,閃電般的刀法,銀翼若與他正麵交鋒,凶險難料!一念及此,秦驚羽顧不得安撫樂皇後,急急躥出門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