正文 第9章 相逢不識(3 / 3)

“看樣子不是衝我們來的,少安毋躁。”秦驚羽拍拍他的手臂以示安慰,心中暗忖:想必是不同政見者前來搗亂,正好看看那颶風騎的本事。

但見數百名西烈官兵各持兵刃,開始在人叢中搜索。事出倉促,又有閑人阻隔,秦驚羽也沒瞧見放刀之人是誰,她都沒見到,那西烈官兵更是一無所獲。

過不多時,人叢中有七八名男子被橫拖直拽出來,口中大叫:“冤枉——”

呼號聲中,一隊玄甲騎士馳來,麵色肅然,彎刀齊下,頓時頭顱滾落,血濺當場,竟將這些男子殺於大街之上,殺人後並不停留,立即掉頭馳回。

這一變故,直看得秦驚羽大為氣憤,“那擲出長刀之人早走了,卻亂殺百姓出氣,原來這就是颶風騎,很好,很好!”

有官兵過來,迅速將屍首抬走。現場亂了一陣,樂聲又起,過來一隊隊衣飾光鮮的儀仗隊,又聞錚錚馬蹄聲,大隊玄甲騎士鏘鏘而來,前後左右護衛著一輛華麗馬車,眾百姓便又歡呼道:“看,皇上來啦!”秦驚羽凝目瞧那馬車。

車簾掀起,蘭薩探出頭,朝街上百姓揮手,冷峻的臉上難得露出一點笑意;樂皇後靠在他肩上,雙目閉合,似是假寐;太子蘭棠騎馬隨侍,背負一張鑲金嵌玉的長弓,腰懸墨黑彎刀,與以往相較倒有了幾分英氣。帝後車馬過後,又是一隊玄甲騎士,再有便是些宮人。其後成千成萬的百姓跟著瞧熱鬧,向西擁去。

秦驚羽想到那突如其來的長刀,不信擲刀人會就此作罷,便拉著銀翼擠入人叢,隨車馬往皇宮方向而去,一路上聽到百姓紛紛談論,說的都是今日盛況。

眼見宮門在望,官兵開始驅趕隨行百姓,不管男女老少,統統擋在百步之外。

忽聞一聲長嘯,一道黑影從高牆上躍下,飛一般衝向車前,兩手各持一把厚背大刀,將去路全部封住,口中厲喝道:“不知廉恥的狗男女,還不出來受死!”

憑他的身形步法,銀翼已肯定他就是擲刀之人,直覺便要上前,卻被秦驚羽拉住,似笑非笑道:“人家有夫有子,還有那麼多精兵強將,要你去多事?”

被她這麼一說,銀翼眼神一沉,停住步子,卻不由自主地望向場中。

秦驚羽也凝神看去,但見那人著一身破舊灰衣,頭頂光禿,身材魁偉,竟是個和尚,滿麵橫七豎八的都是刀疤,本來的相貌已不可辨。

難道元昭帝未死,隱忍多年前來報仇?念頭一起,立時被她好笑按下——老師說過,元昭帝蘭風是極其儒雅的君王,而這和尚形象粗獷,兩者相差甚遠。

那和尚話音未落,早有數名颶風騎策馬過去,將他團團圍住,刀劍齊出。

和尚雙刀相格,臂力驚人,竟將颶風騎的進攻全擋回去,忽聞背後一聲鳴響,一支全無威脅的羽箭射來,他側身避過,回頭朝向射箭之人,忽然一愣,嚅囁道:“你是……小皇子?”在他對麵,蘭棠手指顫抖著,緊緊握住鐵弓,強自鎮定地喝道:“大膽狂徒,竟敢阻截我父皇母後的車輦,來人,弓箭侍候,格殺勿論!”

“格殺勿論……你要殺我……哈哈哈!”那和尚仰天長笑,悲愴道:“你要殺我?你竟要殺我?我當年九死一生帶你出逃,圖的就是這樣的報答嗎?”

蘭棠不明所以,“你說什麼?你是誰?”

和尚沒有作答,目光怪異,隻死死盯著他的臉,忽然飛身躍起,朝他胸前五指張開,刺啦一聲撕下一大塊布料來。蘭棠猝不及防,啊一聲叫,左胸敞開,露出粉白肌膚,淡紅色的月牙印記儼然現出。

“你不是……”和尚怔了一下,驟然變色,剛叫出一聲,就聽四周羽箭聲起,無數箭矢嗖嗖射來。與此同時,秦驚羽低聲叫道:“銀翼,救人,城外山坡會合!”

就在那人伸手去扯蘭棠的胸襟之時,她已明白過來,這和尚既知道蘭棠胸前胎記,必定熟知當年內情,故此必須留他性命。

電光石火間,銀翼衝了過去,秦驚羽也在同時後退——這槍林箭雨的,以她現在的功夫,絕對被射成刺蝟,還得給銀翼添亂。飛奔的同時,她不忘回頭,隻見銀翼已加入戰場,與那和尚並肩揮刀,抵擋颶風騎的箭陣。馬車車門打開,蘭薩站定,那雙與銀翼相似的碧眸滿是陰霾狠毒,“殺!給朕殺了這兩個逆賊!”

秦驚羽聽得心頭一緊,卻也堅信銀翼的本事,撒開腿就往客店飛馳。

回到客店,她換了身衣服,簡單收拾了物事,想了想,並沒退房,隻是在枕下壓了一筆銀錢,這才慢騰騰下樓,故作悠閑地往外走。

她住了幾日,來往掌櫃小二皆是相熟,熱情招呼:“公子要出門啊?”

秦驚羽輕笑回應,“是啊,四處走走。”她在客店外買了些點心,雇了輛馬車,晃晃悠悠朝城門走,估計宮外打鬥得厲害,守衛士兵也沒怎麼檢查便放了行。

到了城外小山坡上,秦驚羽遣走馬車,隨意找了個小樹林坐下,掏出幹糧,就著清水吃,邊吃邊等銀翼,誰知一等大半天,直到太陽落山也沒見人影。

想著銀翼的功夫,她也不太著急,眼見天色將黑,便按照暗夜門的慣例,升起三堆篝火,呈“品”字形排列,在夜裏既是指路標識,又可防禦野獸。

又等了會兒,林子裏傳來窸窣聲音,腳步略顯遲滯,秦驚羽轉頭一看,見銀翼背上背著一人,俊臉微白,麵頰上還有血跡,顯是經過了一場惡鬥。

秦驚羽立時撲了過去,急道:“銀翼你受傷了?”

銀翼搖了搖頭,將背上之人小心放在地上,正是那名和尚。

“我沒受傷,倒是他背後中了一箭,甩開颶風騎實在不易,所以來遲了。”

秦驚羽見那和尚昏迷不醒,臉上疤痕累累,醜陋可怖,細看卻不是天生如此,乃是刀劍所致,正值疑惑,銀翼已削去他背上後心處的箭杆,撒上所剩不多的金瘡藥,至於那箭頭,摸著似有倒鉤,現時又在荒野,無論如何都是不敢拔的。

微歎一聲,秦驚羽喂那和尚喝了口水,又將衣物和幹糧遞給銀翼。

“這麼一鬧,但凡蘭薩有點兒腦子,都會封鎖城內外的藥鋪,再挨家挨戶搜查疑犯。颶風騎實力不弱,我們才兩人,不好對付。”

銀翼看那和尚一眼,淡淡道:“不及時醫治,他活不過明晚。”

秦驚羽咬唇,她倒知道還有一個地方的藥品不會被封鎖,那便是西烈皇宮。不過,出了這麼大的事,誰都想著遠走高飛,不會有人想到他們還會重返。這雖是一步險棋,卻難說不是一步好棋。

對於西烈皇宮,經過這幾次的夜探,兩人可謂輕車熟路,隻是這回背負一人,手腳不如之前利索,觀察潛伏許久,才尋機躍入宮牆,小心避開巡邏侍衛,一路摸到宸宮。此時已過子時,遠遠聽見皇帝寢宮有纖細樂聲傳來,委婉旖旎,歌舞升平,看來宴會還沒結束。秦驚羽凝神聽了一會兒,放下心來,此時救人要緊,也顧不得去找那樂皇後對質,便摸黑在偏殿找到一間僻靜小屋,將人帶進去。

銀翼跟在穆青身邊有些時日,大致會些檢查手段,給那和尚數了心跳,又摸了脈象,瞥見秦驚羽詢問的目光,道:“他好像是以前受過重創沒有痊愈,現在又受箭傷,單有藥物怕是不行。”秦驚羽點頭接道:“最好再綁個太醫來。”

兩人商量一陣,決定秦驚羽留下守護,銀翼出去找尋醫藥。

銀翼剛要動身,便見一隻手伸過來,拉住他的褲腿。

“不用找大夫了,幫我找丞相大人,這是信物……”卻是那和尚醒轉過來,費力地從懷中摸出一枚漆黑小巧的令牌,塞到銀翼手裏,邊說邊抬頭看他,忽然見得碎發下那雙純正的碧眸,不由啞聲低叫:“啊,你……陛下!”

秦驚羽心頭一動,把銀翼推到他麵前,“你叫他什麼?陛下?”

和尚盯著銀翼,喃喃道:“陛下,是你嗎?你沒事,真是太好了……屬下無能,沒保護好小皇子,小皇子丟了……”說著說著,氣急攻心,噴出口血箭來。

銀翼見狀,趕緊按住他心口,輸送進去一股內力。眼見他臉色好轉,氣息漸穩,眼神漸清,秦驚羽乘機指著銀翼又問:“你看清楚,他不是你的陛下,他比你那陛下年輕多了,但你是不是覺得他眼熟?”想起樂皇後那句,她又道:“除了那圈髭須,其他地方是不是都很像?比今日朝你射箭那人像多了,是不是?”

“像,真像……”和尚自言自語,不知想到什麼,朝銀翼驀然伸手。

不等他有下一步動作,秦驚羽已替他將銀翼的胸襟拉開,露出左胸那處疤痕來,“你是不是想看這裏?這個疤……是你弄的?”銀翼瞪了秦驚羽一眼。動作那麼快幹嗎,他自己沒手嗎?這女人,就知道對自己借機揩油……

和尚瞪著銀翼胸前的疤,重重吸氣,半晌才哽咽出聲,“沒錯,是屬下弄的,屬下也沒辦法,蘭薩那逆賊四處攔截,屬下不這樣做,小皇子性命堪憂啊……”

秦驚羽聽得歡喜,終於坐實了銀翼的皇子身份,眼見這和尚雖然激動,但還不至於立時就死,便坐下來,聽他講述當年的事情。和尚得了銀翼內力相助,歇息一陣,慢慢道:“屬下姓祁名金,是陛下的貼身侍衛,當年隨陛下出行,不想竟在山穀遭伏擊,巨石滾落,車馬俱損,到處皆是火海,更有不明身份之人凶狠狙殺,陛下臨終之時將小皇子托付給屬下,讓屬下送回格魯皇宮。”

秦驚羽問:“偷襲之人是誰?”祁金咬牙道:“是蘭薩,他早有心篡位,陛下卻心存仁慈,才中了他的圈套。”竟是蘭薩?秦驚羽與銀翼對望一眼,又聽他道:“屬下帶著小皇子輾轉欲回格魯,一路遭受追捕,後來才知蘭薩將屬下定性為反賊,全國通緝。屬下受了重傷,自身難保,生怕陛下的血脈在屬下手中再遭不測,隻好出此下策,毀去了小皇子胸前印記,自己也毀去了容貌,剃了光頭扮作和尚,帶著小皇子北上避禍,希望他朝能卷土重來。誰知在北涼山林,屬下竟不慎弄丟了小皇子……”“北涼山林?”秦驚羽低喃,那正是銀翼生長的地方。

“是的,屬下尋了大半個月,隻找到件破碎衣服,夜裏聽見狼嚎,料想小皇子必是遭遇了餓狼……屬下對不起陛下臨終所托,心灰意冷,罪該萬死,於是點火自絕謝罪,不想半夜一場雨竟將火澆滅。既沒死成,屬下也就去了死意,從此四海為家,總覺沒見著小皇子屍身,興許小皇子還在人世,又一直找尋,直到兩月前聽說蘭薩登基,冊封皇後,還找回了太子,屬下就趕緊尋來格魯,想要阻止小皇子認賊作父。”一番話聽得兩人唏噓不已,原來當年的事件竟如此曲折。

祁金歇息一會兒,又道:“殿下,屬下還有一件事情要向你請罪。”

銀翼對這“殿下”的稱呼還有些不適應,沉默了一下才問:“什麼事?”

祁金垂眼道:“屬下弄丟了小皇子,又自絕不成,原該折返格魯刺殺蘭薩,為陛下報仇,但屬下自知與他武功差太多,又畏懼颶風騎,是以遲遲未有動作。”

當日他想著小皇子凶多吉少,就算殺了蘭薩又如何,西烈皇室空虛無人,於國於民無益,索性帶著仇恨與遺憾,不問世事。

銀翼擺手道:“你對我有恩,已經竭盡全力,我怎會怪你?”

祁金舒了口氣,感慨道:“陛下若是泉下有知,看到殿下長大成人,功夫還這樣好,不知當有多欣慰。隻可惜樂氏不守婦道,改嫁仇人……”忽然想到皇後樂氏乃是對方生母,頓時住了口,神情有些尷尬。

銀翼搖搖頭,秦驚羽搶上問道:“你說元昭帝臨終前要你帶小皇子回宮,想要如何?”祁金張了張嘴,眼睛看向銀翼,欲言又止。秦驚羽看出他的心思,笑道:“我就是問問,想來還有些重要遺言,要不我出去,你悄悄對他說?”

“不用,祁叔,她不是外人,你但說無妨。”說到“不是外人”這裏,銀翼頓了下,心髒莫明快跳幾下,竟有絲絲甜意。

祁金被那聲“祁叔”叫得大感安慰,隻覺多年苦楚都散了,看看他,又看看秦驚羽,依言道:“陛下有道秘密手諭,藏在風芷亭附近,說皇後知道地方。”

秦驚羽明白過來,元昭帝想必對這皇弟早有戒心,若祁金能送小皇子回宮,則由皇後主持大局,眾臣扶持小皇子上位。

祁金又道:“隻是皇後已改嫁,身邊又有假冒之人,殿下務必小心。”

銀翼點頭,“我知道了,祁叔你待在這歇著,我這就去找人給你治傷。”說罷點了他的睡穴,感覺他氣息漸弱,又對秦驚羽道:“你守著他,我去去就來。”

秦驚羽想著自己的眼神耳力或可助他,便拉住他道:“我不懂醫理,守著也沒用,不如與你同行,速去速回。”指指前方小床,“將他藏在床下應無妨。”

銀翼想想也是,那琅琊僅對妖邪管用,留她在此隻能對付尋常侍衛,若來了高手,弄不好兩人一齊落網,便將祁金移到床下,四處掩好,悄然關門出去。

此時鼓樂聲早已停歇,四處一片靜寂。想到蘭薩就在宮中某處,兩人心懷畏忌,慢慢摸索,好不容易找到太醫院。

瞥見裏間還亮著燈,銀翼讓秦驚羽在門外等著,自己跳進去,抓了名值夜太醫點了穴扛在肩上,又拎了隻藥箱出來,低聲道:“行了,快走。”

兩人馬不停蹄地朝宸宮奔去,眼見已望見那假山瀑布,忽聞背後有人冷聲喝道:“站住!”秦驚羽一聽那聲音暗道糟糕,遇到誰不行,偏偏遇到他——蘭薩,以往的西烈王、現在的西烈皇帝、西烈有史以來武功最高的快刀王。

“你們,轉過頭來。”蘭薩聲音雖冷,氣勢卻不容置疑。

秦驚羽眯起眼,聽著背後的呼吸之聲,感覺銀翼身體微僵,餘光瞥見他的手已摸向腰刀,腦中迅速作出判斷:銀翼的武功與蘭薩或可對敵,她卻打不過蘭薩身後的八名侍衛,這一仗,勢必落敗。

蘭薩見兩人動作遲滯,更是生疑,喝道:“再不轉頭,弓箭手就不客氣了!”

話聲剛落,啪啪數聲,弓箭搭起,蓄勢待發,忽聽遠處有人揚聲道:“陛下,那是我的人,手下留情!”