蕭焰笑意更深,“是的,大家都困了,一起回去睡覺吧。”說著,竟跟著他們往殿外走。這下別說是秦驚羽,就連一直不吭聲的銀翼都不幹了。
他手指按在刀柄上,一臉肅然,“你到底要做什麼?”蕭焰兩手一攤,微笑道:“不做什麼啊,隻是在宮裏待膩了,看今晚月色很好,出宮走走罷了。”
見銀翼沉下臉來,秦驚羽拍拍他的手背,“別跟這瘋子一般見識,我們走。”
兩人出了德宮,往來處走,蕭焰在後麵不緊不慢地跟著。他們翻牆,他跟著翻牆;他們下地,他也跟著下地;待到宮外僻靜處,兩人一路向西回客店,原以為他自然也跟著,不想一回頭,卻見他慢條斯理地往東去了。
似是感覺到兩人的目光,那背影微頓,夜風中傳來一聲輕笑,“我是真的去散步,要一起嗎?”秦驚羽呸了一聲,拉著銀翼快步離去。
在他們背後,蕭焰已轉過身來,一眨不眨地盯著兩人相牽的手,唇邊帶著似有似無的笑意,眼眸裏霧氣氤氳,深沉莫明。
被蕭焰一打岔,一晚上又白忙,秦驚羽憤憤地回到客店,先補了會兒眠,睡得不甚安穩,直到天亮才被銀翼敲門喚醒。兩人在房裏用了早飯,一同出門。
忽想到瞎眼老人就在隔壁,秦驚羽頓住腳步,站在房門前輕敲幾下,“老伯,在嗎?”路過的店小二見狀,道:“公子是找那瞎眼老頭?他一大早就走啦。”
秦驚羽與銀翼對視一眼,奇道:“他到哪裏去了?”
小二笑道:“還能去哪裏,皇宮唄!公子有所不知,老頭這裏……”他指指自己的頭,“這裏有毛病,附近的人都知道。他好的時候,還能去拉拉琴,討幾個小錢;不好的時候,成天在宮門外候著,非說他兒子在裏麵當貴人,說他聽到過他兒子的聲音,嘿,那些宮衛不揍他才怪!”
秦驚羽搖搖頭,格魯城這樣大,也不知去哪裏找人。她隻好叮囑那小二,等老人回來,一定看著他,熱飯熱湯侍候著,別讓他再隨意走動。
宸宮,位於西烈皇宮之東,是曆代皇後的居所。
這日細雨淅瀝,到了半夜才漸漸停歇。雨後風起,四周一片靜寂,卻有兩條人影避開巡邏宮衛,在宮牆上矮身疾走,轉眼間行到宸宮附近。
循著潺潺水聲,兩人在周圍轉了幾轉,待尋到那有過一麵之緣的假山瀑布,方才恍然大悟:原來宸宮就建在瀑布背後,倒是皇宮中園林最美、風景最佳的宮殿。
上次因為蕭焰在後追趕,看得不夠仔細,單知道瀑布前是一座大池塘,池塘前建有風芷亭,如今走近細看,才發現順著亭子前行,沒走幾步又是一處長廊,廊下階上擺滿了各式鮮花,開得很是燦爛,再往前走,緊鄰瀑布是一座穹頂華堂,堂中有桌有椅,有杯有碟,還有架美人靠,上麵搭著薄毯,想來是妃嬪夏日納涼之所。
“沒想到西烈皇宮的房子修得不怎麼樣,園林景觀倒別致。當初修建時,想必花了不少心思。哈哈,當皇帝真好,想要什麼就有什麼。”秦驚羽感歎一陣,轉頭看著一臉淡漠的銀翼,輕笑道:“你想不想當皇帝?”銀翼淡然搖頭,“不想。”
秦驚羽扁嘴哼道:“胸無大誌的狼小子。”銀翼反問:“當皇帝有什麼好?”
秦驚羽推他坐在涼床上,指著周邊景致笑道:“當了皇帝,就可以舒舒服服坐在這裏,有宮女給你打扇,有美人陪你解悶,下麵跪著一排官員,你要看誰不順眼,就這麼一隻碟子扔過去……”說著她在桌上隨手摸了隻碟子,作勢欲丟。
銀翼手掌一翻,將碟子抄住,輕輕放回原位,“好了,耽擱了這麼久,該辦正事了。”秦驚羽嘻嘻笑道:“急什麼,讓他多等會兒,反正我是睡夠了。”
料定蕭焰今夜必在宸宮等候,秦驚羽吃過午飯即告知銀翼,各自在房裏睡了半日,到天黑才起,精神好得不得了,也不必眼巴巴趕去,先在宮裏逛了個夠。
兩人在長廊裏聽雨賞花,磨蹭了小半個時辰,才往宸宮而去。
宸宮是皇後寢宮,理應繁華富麗,可一路但見灰磚青瓦、紅牆竹樓,清幽有餘而華美不足,頗有些小家碧玉的韻味。秦驚羽忍下疑惑,徑直朝前走。殿堂倒也寬闊,燈火閃爍,映出廊前一道白衣勝雪的人影,清雋挺拔,卻如斯瘦削。
兩人步聲未掩,那人聽到,含笑轉過身,正是蕭焰,“兩位來得倒早。”
早?秦驚羽暗哼,此時稱之為早,真是睜眼說瞎話,也沒理他,大步朝殿內走去。殿裏花幔已挑起,銅鶴燈架上點著燈,風雨中有幾分溫暖之意。外殿內殿,她一間間走遍,除了幾名被點了睡穴的太監宮女,沒見別的人影,正要退出,忽見牆上一幅人物丹青:一片花團錦簇圍合下,一名錦衣少婦正逗弄懷中嬰孩。
少婦端莊溫柔,看向嬰孩的目光滿含慈愛。嬰孩不過五六個月大,咧嘴笑著,十分稚嫩可愛。整幅畫作形象鮮明,色彩濃鬱,畫風與大夏頗有不同。而畫作的背景,正是風芷亭。丹青題為“母子圖”,左下方一行小字:棠兒半歲留念。
秦驚羽怔了下,再看那落款,僅一個“風”字,而印章內儼然是“元昭”二字。
風……蘭風……元昭帝的名字……而那錦衣少婦,眉眼異常熟悉,竟是……
背後腳步聲起,一道清朗嗓音低聲講解道:“西烈元昭帝是位風雅之士,尤擅丹青,這是他留在世上的最後一幅畫作。”秦驚羽打斷他,急問:“這婦人是?”
“是……”門外人影閃動,蕭焰微頓一下,看向來人,一字一頓地道:“正是元昭帝之妻——西烈皇後,樂氏。”
秦驚羽啊一聲低呼,一掌拍向腦門,“我怎麼這樣糊塗?”雖然對那山莊裏的皇後有眾多疑慮,她卻壓根沒往這上麵想,回想起她看向銀翼的震驚眼神,以及那句莫明其妙的問話,還有兩人間的情感互動……笨啊,真是笨死了!
蕭焰看她表情,再看看她身後的銀翼,狹眸一閃,“你們已見過她了?”
秦驚羽沒回答,而是走近一步,仔細端詳畫上少婦——是她,就是她。但,若此皇後就是彼皇後,那蘭薩豈不是……仿佛知道她心中所想,蕭焰笑了笑,道:“兄終弟及,在西烈是很平常的事,而且並不限於皇位,甚至是宮中一切。”
秦驚羽蹙起眉,聽他緩緩道:“元昭帝駕崩後,西烈皇後一病不起,有段日子還精神恍惚,最近幾年才有好轉。蘭薩對她照顧得無微不至,為給她治病,不惜招募天下名醫,還多次派人去請穆神醫來格魯。蘭薩武將出身,外形出眾,兩人朝夕相處,日久生情也是正常,據說因為顧及樂氏心情,他將後宮人等全部換血,雖保留了宸宮,卻隻封其為夫人。這一稱號,直到年前平定叛亂,尋回失散的皇子蘭棠後才得以改變,冊封了皇後。”
秦驚羽笑道:“光給後宮換血有什麼用,他應當把一朝臣子全換個幹淨。”
蕭焰跟著笑,“他倒想,但這二十年來仁義治國、勤政愛民的聲名不全白費了?至於那找回來的皇子蘭棠,就好像是從地底下冒出來的,被暴民推到陣前。然而起義被鎮壓後,蘭薩親自前往天牢探望,與他一夜長談,卻來了個驚天劇變,從失散皇子一躍成為正統殿下。這回蘭薩大開殺戒,所有參與起義的人不論男女老少,全部處斬,卻與他一貫的執政風格不符,倒有些像是殺人滅口。”
秦驚羽眯眼,“你懷疑蘭棠是假的?”蕭焰薄唇一勾,“你不也懷疑?”
秦驚羽瞥他一眼,“這些你是怎麼知道的?”蕭焰笑道:“我畢竟早來了兩個月,待在宮裏快發黴了,自然要找點事做。”“那為何要說給我們聽?”“因為……”他瞟了眼一言不發的銀翼,輕笑道:“現在還不能說,以後再告訴你。”
秦驚羽懶得再問,拉起銀翼就走,隻聽蕭焰在背後低喚:“哎,就這樣走了?連個好臉色都不給,好歹我打探到這麼多,沒有功勞也有苦勞……”
沒走兩步,又聽他道:“樂皇後一直在天台山靜養,蘭薩已在三日前親往迎接,預計明日一早就要回宮,屆時宮中守衛不會像現在這樣鬆懈了。”
秦驚羽腳步稍頓,暗道難怪這幾次宮中空虛,他行徑倒似地主一般,原來是蘭薩不在宮中。想必她跟銀翼抄小路,對方卻走官道,一來一去,剛好錯過。
蕭焰見秦驚羽背影微滯,笑了笑,“明晚我會約蘭薩父子飲酒談事,沒機會見麵,要不今晚留下來,我們再好好聊聊?”眼看兩人頭也不回地越走越遠,他輕籲了一口氣,原本挺直的身軀驟然軟倒,跌坐在地,竟是半晌起不來。
過了片刻,黑衣首領尋進殿,見他這般模樣,一個箭步上前,“殿下何苦這樣作踐自己?”蕭焰靠他勉力站穩,“沒事,站久了腿有點麻,別大驚小怪。”
黑衣首領急道:“可太醫說了,殿下的腿須得好生養著,陰雨天不能出門,最好臥床靜養,否則後果不堪設想!”“還能有什麼後果,大不了就是變成瘸子。”蕭焰喘一口氣,自嘲低笑,“你放心,我自有分寸,不會讓自己那樣悲慘的。”
就這樣都不受待見,要成了瘸子,還不更一掌打去九霄雲外?
設想著那樣的情景,他笑得越發燦爛,喃喃低語:“不過,在此之前,我一定會將她身邊那些男子的腿全部砍斷,一條不留……”
宮外大街上,一陣風過,銀翼隻覺後頸微涼,不由打了個寒戰。
回了客店,兩人也無睡意,索性挑燈夜談。“明晚蘭薩父子要與蕭焰共赴酒宴,也就是說,我們正好趁此機會再探宸宮,當麵詢問……”“他說的,你都信?就不怕是圈套?”秦驚羽抬起頭來。怎麼覺得這語氣有點酸?笑話,蕭焰的話,她怎麼可能全信?“我不全信,但不入虎穴焉得虎子,必須冒這個險。”
“其實不必,那蘭棠不是已經找到了嗎,他身上也有印記,我看他與那西烈皇後相處也很好,而我……”銀翼低下頭,下意識看了看胸口,苦笑道:“興許是小時候頑皮,正好在這裏弄出個疤來,根本不是你想的那樣。”
“去去去,哪有你這樣長他人誌氣,滅自己威風的?”秦驚羽一拍桌子,道,“你給我記住了,你是西烈皇子,西烈皇子是你,這就是事實!”
一想到那蘭棠月夜半裸的猥瑣模樣,她就惡心。他哪裏有半點兒皇子的氣質蘊藉,跟個尋花問柳的嫖客沒區別;而銀翼氣質冷峻,相貌堂堂,怎麼看怎麼養眼,是那蘭棠再修幾輩子都學不來的。
銀翼看著她,忽然正色道:“你真的那麼想讓我當這個皇子?”
秦驚羽脫口而出,“那當然。”當皇子有什麼不好,身份尊貴,威風凜凜,總比跟在自己身邊當保鏢強。再有,他自小身世淒苦,能重獲母愛是再好不過。
銀翼沉默了半晌,點頭道:“那好吧。”說罷站起身來,開門出去,一路低低碎念:“真是沒良心……”
“喂——”秦驚羽不明所以地看著他走出房門。自己怎麼沒良心了?
清晨,日光透過窗戶縫隙射進房間。秦驚羽翻個身,夢中正在明華宮逗弄小元熙,忽聞外間傳來鼓樂聲,大有愈演愈烈之勢,眼皮跳動幾下,不甚情願地睜開。她昨夜回來得晚,又跟銀翼說了許久,還想睡到午時,是誰擾人清夢?
樓下有說話聲,她揉揉眼,側耳傾聽。
“快出去看啊,是皇上,皇上親自去迎接皇後娘娘回宮了!”
“皇上跟皇後娘娘真是好生恩愛!”
“還有太子殿下!殿下好年輕,還那麼英俊……”
聽著這話,秦驚羽反應過來,翻身起床,匆匆洗漱,弄得一身爽朗出門。
她在銀翼的門前敲了一會兒,卻沒得到回應。奇怪,這一大早的,招呼都沒打一個,就出門去了?想了想,她又去那瞎眼老者的房間裏看了看,也是沒人。
帶著疑惑,她轉過樓角,忽見前方露台處有一片黑色衣角,不由心中一動:那裏正對著大道,蘭薩的隊伍必從底下經過。原來,他心裏還是在乎的……
輕咳兩聲,秦驚羽走過去,果見銀翼轉過頭來。她笑笑,一掌拍向他肩膀,“看什麼呢?走,陪我吃早飯去。”銀翼垂下眼睫,麵無表情地就要往回走。
忽然,下方有人叫道:“快看,颶風騎來了!”颶風騎是西烈皇帝的隨行侍衛,每回皇帝出行,必在其左右,想來蘭薩與樂皇後的車馬已不遠矣。
感覺到他身形微頓,秦驚羽歎氣,“想看就看,那麼別扭幹嗎?”銀翼沒作聲,腳步卻停了。秦驚羽暗自好笑,拉他,“在這裏能看到什麼,尋個近處去。”
街頭巷尾一片喧嘩,隻見街上無數男女都是衣衫光鮮,向北擁去,比過年還熱鬧。四麵八方的炮仗聲響個不停,皇城內外已是人山人海。
銀翼輕輕分眾而出,帶著秦驚羽擠到一家食鋪前——那裏的台階高起數尺,便於觀看。兩人剛一站定,便聽鑼聲當當,百姓齊呼,人人引頸,“來啦!”
鑼聲漸近漸響,來到近處,隻見兩隊高頭大馬的青衣侍衛策馬行來,無數鑼鼓手隨行奏響,震耳欲聾。樂隊行完,兩麵紅緞大旗高擎而至,一麵旗上書著“安邦護國”,一麵旗上書著“忠孝仁義”,旁附許多金光閃閃的西烈梵文。
大旗前後各有一隊精兵衛護,彎刀閃著銀光,鐵矛如雲,足有數百。
眾百姓見了這等威武氣概,都歡呼起來。秦驚羽剛瞅著那兩麵大旗過去,突聞破空之聲傳出,人群中白光連閃,一柄長刀激射出來,直向其中一根旗杆。
一個沙啞猶如破鑼的男聲嘿嘿冷笑道:“忠孝仁義?狗屁!”
秦驚羽下意識去按住腰間劍柄,卻見那粗壯旗杆晃了幾晃,隨即折斷,呼的一聲從半空中倒下來——可見那擲刀之人臂力非常。一瞬間,隻聽慘叫聲大作,十餘人被旗杆壓住,眾人大呼小叫,紛紛逃避,登時亂成一團。
這下變起倉促,兩人也是大出意料。銀翼上前一步,擋在秦驚羽麵前,目光如電,射向長刀飛出的地方,但見人潮湧動,哪裏還有線索?