正文 第9章 相逢不識(1 / 3)

他如斯消瘦,弱不禁風,寬大衣衫像披掛在身上,被風一吹,似要飄起。

“銀翼,你看這人……”秦驚羽轉過頭去,卻見銀翼一眨不眨地盯著那人,眸底閃過震驚,“不是說……死了嗎……”他喃喃自語。

“誰死了?”秦驚羽不滿地拍拍他的臉,低聲道:“他旁邊那幾名黑衣人,你看到沒,他們穿的是南越服飾,還叫他殿下,他的身份已經很明顯了……”

那為首的黑衣人她在天京見過,當日苦苦哀求,甚至不惜動用武力要帶她去南越,如果她沒猜錯,那男子便是南越二皇子——蕭焰。

銀翼蹙眉,像看異類一樣看著她,“你……不認識他?”

秦驚羽好笑地反問:“我應該認識他嗎?”嘴上這麼說,她心中卻想:那黑衣人口口聲聲要自己去見他們殿下,如今銀翼又是這副表情,難不成自己以前真的認識這蕭焰?不過,不管認不認識,她現在是一點都想不起了。

“怎麼會呢……他以前……”銀翼欲言又止,語氣有些遲疑。

歎了口氣,秦驚羽低聲道:“都跟你說了幾百遍,我掉下懸崖,把很多事都忘了的。”想了想,又撇嘴道:“不過你們每個人我都記得。至於這個人,他是南越二皇子,跟他大哥蕭冥是一丘之貉,我惦記他幹嗎?”

兩人在旁邊竊竊私語,石橋上的男子驀然轉身,朝他們藏身之處低喝道:“誰?”他這麼一喝,那隊黑衣人齊刷刷拔出腰間長刀。

“糟了,快走!”秦驚羽吐吐舌頭,拉著銀翼往後退,心道距離隔得甚遠,憑銀翼的輕功,還怕甩不掉他?現下地盤還沒踩熟,她可不想就這麼幹一架。

不過,一瞥之下,她也看清了那人麵容,心底倒是狠狠驚豔了一把——那狹眸晶瑩閃耀,像海麵上細碎的星光,挺直的鼻宛若刀削,再配上弧度完美的薄唇,絲毫不輸雷牧歌。可惜了,這樣的帥哥,卻是敵非友……

如此想著,腳步卻不停歇,兩人在假山石縫裏左穿右轉,在夜色掩護下迅速退向前方黑暗的園林。那些黑衣人武功不弱,但在高手麵前還是稍遜一籌,沒追幾步就追丟了,反倒是那男子追著兩人一路疾馳。

秦驚羽回眸望去,見他緊跟在後麵不遠,不管他們怎麼加速,始終與之保持五十步的距離,像條尾巴似的甩不掉。顯然,其武功,竟不在銀翼之下。

再奔一陣,隻見前方水霧茫茫,一道白練似的銀瀑從高大假山邊傾瀉下來,注入一座大池塘中。池前是一座清幽竹亭,匾額上寫著“風芷亭”三個字。

銀翼拉著秦驚羽朝那瀑布奔去,忽聽風聲呼呼,一人大聲喝道:“什麼人?”秦驚羽聞聲一驚,但見四名西烈侍衛各舉單刀,擋住去路。這四人單刀雪亮,武功卻稀鬆平常——銀翼放開秦驚羽,手起刀落,啪啪兩下用刀背擊暈了其中兩人,再躍起身來,一個連環腿就將剩下兩人踢得高高飛起,撲通撞在牆上。

他出手雖利落,但這一耽擱,那甩之不掉的尾巴已堪堪趕到,沒等秦驚羽邁步開溜,就聽得背後響起低沉微啞的聲音,“殿下?”秦驚羽聽得身子一抖。這蕭焰到底是皇子還是戲子,一聲喚都能叫得這樣深情這樣顫抖這樣狂亂……

她幹笑兩聲,慢吞吞轉過身,斜眼看他,“蕭二殿下,找我有事?”

蕭焰急走幾步,站到她麵前,緊緊盯著她,一聲長歎,“僥天之幸,終於讓我等到了。”說著,竟伸手撫向她發鬢,眸光清潤,其間交織著傷痛、擔憂、愧疚與放心等等情緒,最後隻化作溫柔欲滴,“你怎麼樣,受傷沒有?”

秦驚羽往旁邊一跳,及時閃開,輕笑道:“我們好像沒這樣熟吧?”

借著亭內宮燈的光芒,隻見他著一身青色錦袍,領口衣袖均是淡金繡紋,頭頂玉冠上鑲著顆明珠,月色皎皎,玉樹臨風,好一個翩翩佳公子的形象,可這也不能成為他對自己動手動腳的理由吧?在南越時,這蕭家兄弟想必對自己欺辱慣了,但這是在西烈,而且自己也不再是當初的落魄質子。

“還在生我的氣嗎?”蕭焰微笑著朝她伸出手,卻見眼前白光一閃,一柄冷冽長劍抵在他胸口,紫氣環繞,青芒可見,正是琅琊。

“殿下……”蕭焰怔怔看她,手臂懸在空中,半晌不曾垂下。

“眼珠瞪這樣大做什麼,信不信我一劍砍了你?”秦驚羽冷笑道。

這人真是少見,手無寸鐵還眼巴巴往劍尖上撞。

“我信。”蕭焰歎息一聲,眸光幽探過來,“你對自己都那麼狠心,那麼高的懸崖都毫不猶豫往下跳,就沒半點兒想過我……”

“看來你病得不輕。”秦驚羽聳聳肩,欲要收劍回鞘。

這蕭二殿下,活脫脫一個妄想症患者,懶得理他。

“等等。”蕭焰抓住她的手腕。秦驚羽麵色一凜,長劍錚的一聲,“放手,否則我卸了你這條胳膊!”蕭焰不為所動,隻凝望著她,“要我放手,除非我死。”

秦驚羽掙脫不得,一怒之下揮劍過去,但見劍光一閃,一截衣袖飄飄落地。要不是半途收勢,她敢說,他的手臂絕保不住。秦驚羽呆了呆,轉頭朝向銀翼低叫道:“你看熱鬧看夠了沒,還不幫我弄開這瘋子!”銀翼也怪,明明早撂倒了那四人,偏在一旁作壁上觀,眼看著自己與這蕭焰糾纏,當真瘋病還能傳染?

銀翼哼了一聲,慢慢走過來,淡淡道:“放開她。”“銀翼。”蕭焰朝他笑了笑,繼而堅決搖頭。精光閃耀,銀翼倏然出手,鋼刀劈向他肩頭,到得他肩胛處,忽而停住,“你腿腳有傷,我不想乘人之危,你放手吧。”

秦驚羽聽得不解,“跟這瘋子講什麼道理?”蕭焰聞聲一僵,澀然看她,“你就那麼恨我?”繼而目光繞過她,轉向銀翼,語氣凝重,“認識這麼多年,我們還沒動過手。”秦驚羽微怔一下,原來他們是舊識,自己怎麼不知?

“是沒動過手,不過看來今日免不了了。”銀翼的聲音依舊冷淡,卻掩飾不住怒意,“你既是蕭焰,就當知道會有今天。”他性情雖冷,卻不傻,從黑衣人喚的那聲“殿下”,再聯係上秦驚羽被擄去南越、山莊被血洗的慘事,並不難推斷出事情的前因後果——難怪她會遺忘,隻因那背叛之痛太過深重。

蕭焰臉色暗了暗,蹙著眉尖,望向秦驚羽,“一切都是我不好,我估算錯誤,讓你受了那麼多苦。但你要相信我,你看到、聽到的那些,都不是真的……”

秦驚羽越聽越迷糊,“你在說什麼,你是不是認錯了人?”

“殿下,你何苦如此對我?”銀翼瞥他一眼,冷淡打斷,“她不記得你了。”

蕭焰麵色一白,“你說什麼?”

“她從懸崖上掉下來,想必摔到了頭,忘了一些人和事,其中恰好包括你。”

銀翼表情淡然,情緒也控製得極好,她怎麼從中聽出絲絲幸災樂禍?

“忘……忘了?”蕭焰聽得倒退一步,直覺搖頭,“我不信,你們聯合起來騙我!”銀翼的聲音冷靜且冷淡,“我無須騙你,這是事實。”

“事實……”那張儒雅俊秀的臉緩緩轉向秦驚羽,眸子裏滿是無法置信,“是真的嗎?你……不記得我了?”

秦驚羽收回劍,含笑一拱手,“早聞蕭二殿下大名,今日得見,幸會!”

蕭焰望著她,眼底的悲傷一點點堆積成海,喃喃道:“真的忘了嗎……”

真是,幹嗎用那種悲傷欲絕的眼神看她,她又沒欠他什麼。

“相逢何必曾相識。”很是佩服自己的文采,秦驚羽自得一笑,“蕭二殿下,請轉告令兄,我跟他的賬,我會慢慢跟他討要的,咱們後會有期。”

撇下石化的蕭焰,銀翼帶秦驚羽躍過牆頭,揚長而去。

也不知過了多久,那些黑衣侍衛終於追蹤到此,瞪著橫躺一地的西烈宮衛,急道:“殿下,發生了什麼事?”“沒事。”他輕輕擺手,望向那兩人離去的方向。

忘了,她竟然忘了自己……曾經相濡以沫,如今相忘於江湖……

兩人出了皇宮,走在格魯的大街上,氣氛有些沉悶。過了一會兒,秦驚羽實在忍不住,低聲問:“喂,你怎麼認識蕭焰的?”銀翼瞥她一眼,皺眉道:“你真不記得了?”秦驚羽氣得敲他一記腦袋,“廢話,我記得我還問你?我告訴你,南越蕭家跟我有不共戴天之仇,你是我的人,不管跟他以前如何,現在必須劃清界限。”“我知道。”銀翼本不是多話的人,一句過後就陷入沉默。

秦驚羽也不說話,想著方才的經曆。西烈皇宮並不複雜,想必再有一晚就能探明,但宮裏住著個南越皇子,武功又高,又有訓練有素的貼身侍衛,的確給夜探帶來不少障礙。忽然想起一事,她問:“對了,你說蕭焰腿腳有傷?”

銀翼搖頭,“具體原因我也不知,隻看出他下盤不穩,還極力掩飾,顯是腿腳有傷,否則我們一開始就被他追上了。”

秦驚羽聞言微驚,“他的功夫那麼好?比雷牧歌呢?”

銀翼看她一眼,“據說當年他和雷將軍有過一戰,未分勝負。”

“哦。”秦驚羽尋思,蕭焰明明武功高超,卻任由自己拔劍相向,還眼睜睜任他們逃走,不知是何居心,看來不比蕭冥好對付,以後碰上還是避而遠之吧。

兩人走回客店時,天已快亮了。一覺睡到日上三竿後,秦驚羽讓店小二將飯食端進房間,喚來銀翼,邊吃邊商量再探皇宮。

依照常人思維,他們已打草驚蛇,皇宮必會加強守衛,怎麼也該隔幾天再去,可秦驚羽就是個不按牌理出牌的主,也不喜歡拖泥帶水,便決定當晚就去。

先打聽了宮中布局,等天一擦黑,兩人便來到皇宮附近,準備找個食鋪先用些晚飯,沒想到還沒走到店門口,就望見擠滿了人,歎息聲議論聲響成一片。

“這些官兵實在凶狠,就連個賣藝謀生的老人家都打!”

“造孽啊,真是造孽,誰認識這老人家,幫忙尋到他家人讓其領回去吧。”

“我倒是見過,這老人是來格魯尋親的,聽說是找他小兒子……”

秦驚羽踮著腳往人群裏一望,隻見一位瘦骨嶙峋的老人仰躺在地,麵頰一塊淤青,口角滲出血來,肩上四肢也是血跡斑斑,身邊不遠放著把斷了弦的胡琴。

看清老人相貌,再看到那把胡琴,秦驚羽心頭一驚——這不正是昨日遇見的那位瞎眼老者?難道是自己出手闊綽,竟讓老人家因此遭了難?

她立時心中大為抱歉,趕緊與銀翼擠進去,查看老人傷勢,好在都是些皮外傷,銀翼帶著金瘡藥,給老人止血裹傷,又使了些銀錢給店主,扶他到店裏歇息。

“謝謝好人,謝謝!”老人神誌漸複後,止不住道謝。

“老人家不必客氣,不過,這官兵為何打人?”秦驚羽不禁發問。

老人沉默半晌,歎道:“我以為是卓裏回來了,我去找他……”

“卓裏?”老人點頭,“卓裏是我兒子,早年出去闖蕩,年前還托人送信來,說做了大生意,後來又說到了京城。我兩個女兒都出嫁多年,老伴也不在了,我就想來格魯投靠兒子,誰知他……”講到此處,老人老淚縱橫,捂著臉,怎麼也說不下去。不用說,定是卓裏出了事,老人沒尋到人,落得無家可歸的境地。

眾人聽得淒然,皆上前安慰。老人哭了會兒,慢慢平複下來。

想著昨日一麵之緣,秦驚羽歎息一陣,讓銀翼雇了輛車,將老人送回客店,安排房間住下,又讓客店掌櫃幫忙請了大夫,給老人看病醫治。

忙完這些已是夜幕降臨,趁著夜色,兩人又回到宮門附近,雙雙躍進牆去。

宮內帶刀護衛的巡邏比昨晚更加謹慎,但銀翼輕功了得,豈能讓護衛發現。

兩人下了地,一路小心奔走,摸向太後太妃所在的德宮方位。因為秦驚羽覺得那先帝駕崩,皇後與妃嬪成了太後太妃,自然當居德宮。誰想他們在德宮轉了一圈,竟撲了個空——偌大宮殿燈光暗淡,空空如也,竟似長期無人居住。

時間緊迫,容不得細細查找,兩人正要退出,忽覺背後有細微聲響,隻見燈火一閃,一道笑聲清晰傳來,“我就知道,你們會先來此處。”

轉頭一看,竟是蕭焰。他一襲白衫,提著宮燈站在門口,笑得溫情脈脈。

秦驚羽被那笑容恍了下神,待反應過來,銀翼冷哼出聲,“你還沒死心?”

蕭焰笑道:“死心?怎麼會?”銀翼上前一步,冷聲道:“你想做什麼?”

蕭焰沒理他,眸光投向秦驚羽,麵容誠摯地道:“昨晚我想了很久,殿下忘了我也好……”他也不理會對麵兩人怪異的神情,自顧自道:“從今開始,我們重新認識。你記住了,我的名字是……蕭焰。”

重新認識?秦驚羽聽得好笑,“蕭二殿下,你是不是昨晚受了涼,病得不輕?”

蕭焰眸光忽閃,笑得如沐春風,“多謝關心,我身體很好。”

秦驚羽撇嘴道:“那花癡也是病,腿傷也是傷,有病就別遮著掩著,有閑工夫跟著我們,倒不如去找個好大夫看看,免得英年早逝,讓你家裏那位皇子妃年紀輕輕就守寡,還有你那皇帝老子、皇後老娘,白發人送黑發人……”

“好了。”蕭焰出聲打斷她越說越刻薄的話,好脾氣地笑道,“我都是死過一次的人了,你還忍心咒我?”秦驚羽聽得挑眉,“你是死是活,關我什麼事?”

蕭焰瞅著她,神情略帶苦楚,“是不關你的事,隻是……你好我就好,你不好我也就不好了。”什麼亂七八糟的!秦驚羽懶得理他,對銀翼道:“我們走吧。”

銀翼點點頭,兩人剛一抬步,就被蕭焰伸手攔住,“就這麼走了?不好奇這德宮裏為何沒有太後太妃?”秦驚羽回頭瞪他——這人是她肚子裏的蛔蟲嗎?

蕭焰望著她笑道:“既然好奇,要不要問問我?我畢竟比你們早來兩個月,對這宮裏的人和事也更了解些。”秦驚羽冷笑,“我問你就答?那麼好心?”

蕭焰點頭道:“隻要你想知道,我知無不言,言無不盡。而且,這不是好心,這是苦心。”秦驚羽隻覺牙酸,哼道:“不管是好心還是苦心,你都自己留著吧,我們不過是閑著無聊,來此溜溜,現在夜深人困,該回去睡覺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