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笑啊,就算是我昏倒了,怕你都沒有這般緊張。”
“少胡說……”銀翼低頭,看著自己的手掌,又看看榻上閉眼不醒的婦人,也有些怔然。自己何以變得愛管閑人閑事了?
他拉著秦驚羽的衣袖,正要趁機離開,不想她卻站住不動。“別急著走,先在這裏歇會兒,找幾件衣服。”再順手牽羊撈點銀子,秦驚羽在心裏補充道。
銀翼想想也是,自己穿什麼都無所謂,她一個女孩子,總不能一直穿著那破裂衣衫,於是去裏屋四下搜檢,沒想到一拉開櫥櫃,竟看見成堆男子衣物,有大有小,針腳細密,都是新嶄嶄的,甚至有件才縫了一半,又想起外屋牆角的那架舊紡車,心底暗自稱奇:這婦人貴為皇後,竟還親自動手織布裁衣。
過了會兒,秦驚羽也走進來,在箱櫃裏一陣翻找,沒找到一件像樣的首飾財物,頗覺失望,不由嘟起嘴道:“真是,還皇後呢,就這待遇……”
兩人翻撿了幾件衣服,找條布巾打包背在身上,正待出門,卻聽外間床榻上輕哼一聲,原來是那婦人醒轉過來。
見到屋中陌生人影,婦人呆了下,指著銀翼聲音顫聲道:“你、你是誰……”
銀翼沉默不答,倒是秦驚羽隨手取了妝台上的一根發釵,抵在她咽喉處,開口反問:“你又是誰?”婦人望著銀翼,眼睛一眨不眨,忽而流下淚來,嘴唇嚅囁著,喃喃道:“真像……要是再有一圈髭須……就更像了……”
銀翼雖不明白她在說什麼,但看見她流淚,心頭莫明一軟,朝秦驚羽低聲道:“她沒有武功的,你小心些,莫要傷了她。”
秦驚羽聽得扁嘴。這小子還真戀上了不是?再看看那淚流滿麵的婦人,應該也沒什麼殺傷力,便甩開發釵,攤手道:“我們不是壞人,就要幾件衣服,最好再有點銀子,一到手我們就走,不會傷害你。”婦人搖頭,“我這裏沒衣服,也沒銀子,你們如果能等一下,我能叫人送來……”秦驚羽瞟她一眼,冷笑,“沒銀子我倒是信,沒衣服?裏屋櫃子裏那麼多衣服,你當我們是瞎子?”
“那些衣服……”婦人眼眶一紅,低聲道:“那是我給我孩兒做的,從小到大都有。請你們別拿走,我讓人送更好的給你們……”秦驚羽想到方才所見那名衣飾華貴的年輕男子,不由輕笑,“你那兒子會穿這些衣服?”
婦人臉色一白,咬著唇沒回答。看那神情,秦驚羽知道自己說對了,敢情她在給她兒子做憶苦思甜教育,卻沒甚效果,當下笑了笑,道:“你那櫃子裏衣服那麼多,反正你兒子都不穿,放著也是放著,就別那麼小氣了吧。”至於銀子,既然這裏沒有,也就算了,銀翼的傷還沒痊愈,她可不想為點銀兩惹來護院官兵。
婦人聽得黯然,半晌才道:“我這就叫人送銀子給你們,有了銀子,你們可以買很多衣服。”“慢著,我們不要銀子,隻要你幾句實話。”秦驚羽攔住她道。
“什麼實話?”婦人微微愕然。
秦驚羽麵色一凝,清了清嗓子,沉聲問:“西烈王蘭薩已經登基了?”
“他……”婦人垂眼,淡淡道:“是的,那是今年元日的事了。”
“元日?”秦驚羽朝銀翼望了一眼,皆大為震驚:他們在那死城裏到底待了多久?腦子裏有點亂,她揮下手,蹙眉道:“等等,你先說說,現在是何年何月?”
婦人說了個日期,秦驚羽聽得幾乎要跳起來——竟比她進入沙漠的時間整整過去半年!當初她是夏末秋初到得軍營,現在卻已是來年暮春,失蹤了這麼久,隻怕大夏那邊早就炸開了鍋,半年內還不知發生了多少大事!當務之急,卻是要立時趕回去,讓家人安心。定了定神,勉強穩住心緒,她又問:“你是蘭薩皇後?”
婦人緩緩搖頭,“他倒是冊封了,還昭告天下,但我從來沒答應過……”不知想到什麼,她麵色微苦,幽幽歎氣。
秦驚羽聯係起之前所見所聞,大致有了結論:這西烈皇後看來並非被打入冷宮,相反極受蘭薩寵愛,住在這裏隻怕是方便遊山玩水罷了。至於住在這尋常屋子用些粗陋物事,說不定是兩口子鬧矛盾,所以賭氣自虐。還有,那殿下也是生得碧眸挺鼻,他喚蘭薩做父皇,喚這婦人做母後,那應當是銀翼的表兄弟了。
思索了一會兒,她問:“這裏是哪裏?離西烈都城格魯有多遠?”西烈皇後不知為何一直盯著銀翼,半晌才回神道:“這是天台山,就在格魯西北三十裏。”
秦驚羽哦了聲,正要再問,忽聽院外傳來腳步聲,有人低聲道:“這些都是母後喜歡的菜式,禦廚費盡心思才做出來的,你們且小心些。”
聲音聽起來像是少女的人笑道:“奴婢知道,殿下就放心吧,娘娘要是得知這都是殿下的安排,一定會很歡喜的。”竟是那殿下又回來了,還跟來不少隨從侍女。
危急中無暇再想,秦驚羽眼望那西烈皇後,沉聲道:“我們這就走了,你隻當什麼都沒看見,要是敢泄露半句,小心夜半三更我來找你索命!”說著抬手對她比畫個砍頭的動作,便拉著銀翼奔進內室,從窗口跳了出去。
“等等,別走……”背後傳來那西烈皇後的低喚,似是有些焦急。
不走,等大隊人馬殺進屋來活捉嗎?秦驚羽暗自撇嘴,奔到前方院牆下,在那牆上蹬了幾下,留下個模糊腳印,又折身回來,朝相反方向奔去,待見得不遠處一間破敗小屋,看起來像間柴房,想來這皇後的食物都是外間送來,柴房應該早已廢棄,便拉了銀翼進去,再小心地掩上門。
銀翼明白她的意思,按照常理,兩人自當逃出莊子,沒人想到他們會留在原處。這就是她常說的,最危險的地方,就是最安全的地方。
秦驚羽靠坐在門邊,凝神聽著那邊屋裏的動靜。
那殿下進門,笑道:“母後該吃飯了,孩兒陪著您吃可好?”
西烈皇後輕應了一聲,似是滿懷愁緒道:“放著吧,我不餓……”
那殿下走近幾步,奇道:“母後臉色不好,是不是有什麼心事?”
西烈皇後歎了口氣,欲言又止,“沒什麼……”
那殿下拍手笑道:“哈!我知道啦,母後一定是怪父皇沒來看您,是與不是?這有何難,孩兒立時找人送信給父皇,請他快馬加鞭過來!”
“你這是什麼話?國家大事要緊,堂堂一國之君,怎可隨意離開都城,想當年你父……”西烈皇後聲音透著微怒,話到此處,忽又頓住,似乎神馳遠處,半晌才低聲道:“不說這些了,你陪我吃飯吧。”
那殿下答應了一聲,樂嗬嗬坐下,道:“這些都是母後喜歡的菜式,是父皇專門給孩兒叮囑的,母後一定要多吃些,把身體養好。”西烈皇後沉默了半晌,方才道:“你和他關係倒越來越好了,你難道忘了……他當時還險些處死你?”
那殿下愣了一下,笑道:“我與父皇是親生父子,這骨肉親情血濃於水,怎能永遠敵對交惡?再說,當時我也是被那些暴民蒙騙,事後也很後悔……好在父皇既往不咎,都過去了,以後我會好好輔佐父皇,不會再犯這樣的錯了。”
“親生父子?”西烈皇後哼了一聲,道:“這些話,是他告訴你的嗎?”
那殿下點頭道:“是啊,我記得當時父皇獨自到牢獄裏來看我,一見我的樣子就兩眼發光,歡喜得不行。那情景,我一輩子都忘不了……”
西烈皇後淡淡道:“好了,我不想聽這些,吃飯吧。”“是,母後。”那殿下夾了一筷子菜到她碗裏,殷勤道:“母後,這些日子您瘦了不少,快多吃些。”
西烈皇後笑聲勉強,“你自己也多吃。”
秦驚羽聽了半晌,也沒聽到她對方才兩人闖進之事提及半句,隻絮絮說些家常,想必自己的威脅起了作用,那牆上留腳印的舉措倒多此一舉了,便放下心來。
一頓飯吃了許久,飯菜香味飄出老遠,秦驚羽嗅覺超凡,被引得饑腸轆轆,哪管那對母子又說些什麼,隻摸著肚子歎氣,回頭看銀翼,發現他正麵朝那屋子的方向怔怔出神,不由揮手低喚:“喂,回神啦,人家有老公有兒子……”
銀翼轉回目光,冷冷掃她一眼,“你胡說什麼?”
“我怎麼胡說了,你敢說對她沒別的心思?”就算喜歡有夫之婦,也不至於看上這麼老的啊,人家兒子都比他大。改日回大夏,名門閨秀任他挑還不行?
銀翼瞪她半晌,眼神漸漸柔和下來,低聲道:“我真沒有。我也不知為什麼,看著她就覺親近……”秦驚羽還在生氣,聞言哼道:“那我呢?”
銀翼笑了笑道:“你不一樣。”秦驚羽麵色一緩,追問:“有什麼不一樣?”
“你……”想起石棺中兩人相擁而臥的情景,銀翼臉一紅,“反正不一樣。”
說話間,但見他碧眸幾成墨色,俊臉上卻飛上一抹淡紅,直把秦驚羽看得呆住,猛吞口水——啥時候狼小子出落得這般俊俏了?明明那麼冷峻一個人,卻會臉紅害羞。這又矛盾又統一的特質,真是勾人啊勾人。
麵對如此美景,肚子鬧得更響了,好不容易聽那邊屋裏碗碟撤去,那殿下也起身告退,一大群人魚貫離開,秦驚羽站起身道:“走吧,我們去找東西吃。”
天色暗下來,兩人躡手躡腳走到院裏,翻牆出去。
秦驚羽被銀翼推上牆頭,不經意回頭一瞥,卻見那屋子裏蠟燭點燃,那西烈皇後正坐在燈下,似在沉思,又似坐立不安,喃喃自語幾句,忽又輕輕歎氣。
那歎氣聲細碎飄在風中,她不由得傾耳去聽,“我自己的親生兒子……為何我費盡力氣……卻總是喜歡不起來……為什麼……”秦驚羽聞言一怔,腦海中剛有什麼閃現了一下,就被銀翼拉下牆頭,“還愣著做什麼,跟上我。”
她抽抽唇角。怎麼覺得自從知道自己是女子後,狼小子的脾氣越來越大,也越來越不聽使喚了?這可不是個好苗頭……
銀翼拉著她貼著牆下陰影一路疾走,邊走邊問:“你可知哪裏有吃的?”
秦驚羽搖頭,“不知道,這就去找。”但憑她的嗅覺,找個廚房還不容易?
不過這莊子也實在太大,兩人這樣找來找去,要是驚動了護院士兵,銀翼不能調動內息,自己也是半吊子功夫,那可要大禍臨頭。秦驚羽有些後悔,早知如此,當向那西烈皇後要份山莊地圖,不管是尋食還是出莊,都要方便許多。
兩人小心翼翼地避過巡邏士兵,花了大半個時辰,總算找到廚房,隻見夜深人靜,燭火點得輝煌,幾名守候的仆婦卻各自瞌睡。秦驚羽到食櫥中找了些現成菜式,又在蒸籠裏翻撿出幾個半冷點心,裝在一隻大盤子裏,拉了銀翼躲在暗處分食,大口嚼著,邊吃邊自嘲低笑,“偷來的東西,吃著就是香。”
銀翼見她狼吞虎咽的模樣,不由好笑道:“沒見過你這般粗魯的女子。”
秦驚羽含著飯菜,得意洋洋看他,“我這是與眾不同,舉世無雙。”銀翼翻個白眼。他就知道,這主子自大得要命,不論是男是女,尾巴都恨不能翹天上去。
菜足飯飽,秦驚羽揉著肚子,與銀翼溜出禦廚,黑暗中躡足繞過兩處院落,忽覺涼風拂體,隱隱聽得水聲,靜夜中送來陣陣幽香。
秦驚羽聞到這股香氣,知道近處必有大片花叢,正在陶醉,忽見不遠處燈光一亮,有兩人手提燈籠,嘴裏低哼小曲,一陣急一陣緩地走來。
這兩人還沒走近,就被回廊裏一道人影攔住,“你們這是從哪裏來?”
“總管大人。”兩人齊聲道,“殿下要沐浴,特令我們清理了溫泉池。”
那總管蹙眉道:“殿下沐浴,你們怎麼不侍候著?”
“裏麵有人侍候,殿下快活著呢,嫌我們礙事,才讓我們回避的。”
“有人侍候?”那總管似有所悟,揮手道:“那好,你們走吧。”
兩人行禮退下,那總管也走開。秦驚羽站在原地,忽然眼睛一亮,笑問:“銀翼,你想不想洗澡?”在那死城裏待那麼久,衣衫髒破不說,身上早有味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