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總以為,把這些麵孔找回來,我就會回到中國、回到過去、回到他們身邊了。但是,我隻會越走越寂寞。那個時候我總會情不自禁地想起電影《阿甘正傳》裏珍妮赤裸著身子在酒吧裏唱過的歌《blowing in the wind》:
一個男人要走過多少道路,才配稱作是大丈夫。
一隻白鴿要飛越多少海洋,才能安眠於沙灘上。
炮彈要掠過天空多少回,才能永遠的停火。
這答案,我的朋友,答案在風中飄蕩,這答案正在風中飄蕩。
一個人要抬頭看多少次,才能見藍天。
一個人要有多少隻耳朵,才能聽見人們的哭喊。
多少人死去他才能知道,已經有太多的死亡。
這答案,我的朋友,答案在風中飄蕩,答案在風中飄蕩。
一座山峰屹立多久,才會被衝刷入海。
那些人要活多少年,才能最終獲得自由。
一個人能轉回頭看多少次,假裝他什麼也沒有看到。
這答案,我的朋友,答案在風中飄蕩,答案在風中飄蕩。
……
在非洲出差的兩年間,我回過一次家。時當王月和小小都在外地實習,我的假期太短,走得太匆忙,也沒有時間和她們見麵。返回非洲,要先到北京公司的總部和大家會合。去北京時,路經南京高校區,我看到許多大學生在馬路間穿梭。看到他們或純淨的或迷茫的或孤獨的表情,我不經意地想起了大學生活。我的大學生活在我的印象裏總是會有灰色的地鐵站、破舊的單車、逼仄的樓道、淩亂的床鋪、純淨的歌謠,還有紅色的塑膠操場、一個人孤單走過的人群,如此爾爾。
都說我們是垮掉的一代,但卻沒有人可以代替我們。
我們都擁有自己的畫筆,我們用自己的畫筆畫出一座房子,一隻蝴蝶,一片藍天,畫出一個屬於我們自己的天空。
還記得那個夏天嗎?收到了大學錄取通知書的你我,在大街上自由笨拙地奔跑。
還記得那個夏天嗎?你我並非同桌,陽光燦爛的午後卻讓我遇見了你。
還記得那個夏天嗎?我們坐在北京老街坊被電線劃傷的天空下,順著你手指向的地方,一起看那遙遠的風景。
還記得那個夏天嗎?校園裏那些曾經鮮活的笑臉,定格在畢業照上卻已有些泛黃的味道。
我想每一個人都擁有屬於我們自己的那個夏天,一個不可替代的夏天。看到那些似曾相識的身影,突然間我覺得自己又長大了許多,而曾經的孩子氣以及一切與孩子有關的童話,似乎一夜之間就全然不見了,都留到過去了。
成長,總是以青春的疼痛和年華的流逝為代價的。我總是這麼安慰自己。
在去往機場的路上,突然心中萌生一個念頭,想再當一次大學生,再年輕一次。
於是我特意退掉機票改坐了火車,隻是希望找回大學時那種擠火車的漂泊感。隻有那種漂泊讓我仿佛覺得自己還是一個學生,還屬於那個曾經淪陷過的迷茫過的青春。
老媽還是打扮得像個小姑娘似的來送我,她額上的皺紋明顯加深了,白頭發也多了許多。所以我沒有和以前一樣故意笑話她,隻是說:“媽,你看起來好年輕,好水靈。”媽聽了隻是平淡地笑了笑,她說:“都一把老骨頭了,還年輕還水靈呢。”
火車緩緩啟動,我看見老媽抹著眼淚跑著追我,向我揮手告別。
這一切,恍如昨日,但物是人非,曾經那個追火車的老媽明顯老了,跑不動了。當火車駛出車站,老媽有些遲鈍的影子最終在我的眼中化為了一個漸去漸遠的黑點,直至不見。我在鋪位旁的座位上坐下來,一抬手間,突然覺得自己的眼眶已經濕了一大片。
在北京待命的幾天,我在電視畫麵上看到了張了了。她現在已經是北京某電視台娛樂頻道當紅節目主持人了,她在電視畫麵上笑得格外燦爛可愛,播報風格獨樹一幟,擁有了更多的鮮花和掌聲。但我不知道當她第一次坐上電視節目主持人的位置時,場下的觀眾誰是第一個為她鼓掌的人。
會是雷雨嗎?
一想到這個問題,我就覺得特別哀愁。
(73)
時間流轉,非洲事務結束,回國之期將至,許多同事都興奮地歡呼,而我的內心卻狂亂不安起來。
波音747在北京機場緩緩滑落,我隨著人流走出機場,兩個穿著時尚的女孩子正滿麵笑意地站在出口處。等走近了,我才認出她們就是小小和王月。
小小見到我後,喊了我一聲哥,然後歡呼雀躍地奔上前來和我擁抱。但王月卻站在小小身後一言不發,她秀發垂肩,安靜地望著我,她真的變得很淑女。回國前,我和王月約好,將來無論如何也不許相互放棄,但此刻我在她的眼睛裏卻看到了落寞而灰冷的顏色。
時值金色九月,小小和王月都已經工作了。小小放棄了艱難的主持人道路,在一家傳媒公司做媒體策劃,王月則是在做外貿。她們並不缺錢花,隻是想靠自己的努力去獲得回報。大學時她們在外麵租房子住一起,現在工作了,她們還是住在一塊。聽說她們租的房子在國貿附近,兩個人一起,日子過得也挺小資的。
坐機場大巴前往西單的時候,小小總有說不完的話,她變得開朗明亮了,也純淨了許多。她雖然已不再是曾經那個生活在天堂裏渾身純白的天使了,但卻是一個經過救贖的真實活在世間的靈魂。而王月則是每每眼神和我相撞,欲言又止。仿如王月和小小相互作了交換,王月就像曾經大學時代那個動靜合宜的小小,而小小現在則是大學時代的那個有些嘴貧的王月。
或許愛上王月後,我一直試圖在她的身上去尋找過去那個單純而明亮的小小的影子吧,那個我心中的櫻花女孩。
剛回中國,我感覺自己就像是丟失了許久的孩子突然回到了母親的懷抱,身邊的每一個景致、耳畔的每一句京片子,總是那般深刻地敲打我的記憶。但苦於一時沒有住的地方,初下飛機的那種強烈的溫暖感,到了此時不禁有些大打折扣了。小小和王月一商量,說那就住她房間吧,她睡王月房間。
到了她們住的地方後,我還沒歇穩,小小就拉著王月和我直往Soho現代城奔去。在非洲啃了兩年的麵包,都沒見過什麼中國菜,我差點就歇菜了,所以在離開非洲前,我給小小打過電話,說我回來後你第一件事就是要請我吃火鍋和烤肉。
Soho現代城有一家川味火鍋店比較正宗,我和小小、王月三人吃得渾渾噩噩,好不歡暢。吃完火鍋又去國貿上島咖啡館喝了一杯咖啡,直到天色黑了才打車回去。
這次和小小見麵,她話多了,我的話卻少了。我不知道該和她說些什麼,因為我腦中出現的影子老是王月。
等小小回房睡後,我這才洗了澡在小小的房間裏躺下。
在床上翻來覆去的,怎麼也睡不著。手機鈴聲響了,是王月發來的短信。
王月問我在幹嗎,我忍不住回道:我在想你。
好半天不見王月回短信,於是我又發短信問她,問:小小睡了嗎?
王月短信回道:小小已經睡著了。我現在正在你的房門前,你能為我開門嗎?
我看到短信後,愣了一下,然後立馬從床上彈了起來,胡亂穿上拖鞋就衝到門口打開了房門。
王月一臉疲憊地站在我的麵前,發絲浮亂,眼中滿是怨艾。
我再也忍不住上前一把抱過她,將她的頭壓進我的懷裏。
王月突然將我推開,回頭看了看後麵,似乎生怕會有人站在她的身後。
她的身後,那扇門緊閉著,她輕輕地籲了口氣。然後她回頭望了我一眼,突然拉過我的手就往客廳的陽台上跑。
我們跑到陽台上,拉過落地窗簾將我們遮擋住。然後,我們擁抱在一起,彼此感受著對方肌膚的溫暖。
不知什麼時候,我聽見身後有一聲輕輕的氣息,溫柔中哀傷而絕望。我和王月都不由得停止下來,然後木然地扭過頭去望著客廳內同一個方向。
小小,此時正一臉悲傷地站在我們的身後。客廳的燈沒有開,但陽台透過來的幾星路燈光線卻將她的臉照耀得特別蒼白。
……
(74)
我的青春,好似孩子的童話,短暫而又易碎。
窗外淅瀝下著小雨,我坐在窗台邊,看見窗外有灰蒙蒙的人影在雨中孤獨地行走——人生總是孤獨的。
房間裏隻有我和王月,我們住在一起快有一年了,但卻彼此都很孤單。
不知什麼時候,王月站在了我的身後。她環手輕輕地抱住我的腦袋,將我的腦袋靠放在她的胸口處,給我她的溫柔和肌膚的柔軟。我不言一詞,屏住呼吸,能夠聽見她輕柔的哭泣聲。王月留了長發,顯得溫柔又漂亮,舉止間沒有了往日的叛逆和高傲,她純淨了許多,變得敏感而脆弱,仿如這座城市天空的一角碧雲藍天。
王月柔聲細語地說:“行李我已經幫你收拾好了!”說完,她抱著我搖晃著我的腦袋,開始是小聲的哭,接著是肆無忌憚的大哭。
我知道這一刻,她舍不得我。
靜靜地坐了許久,我起身離開她的懷抱,她的溫柔。提起行李,我們相互凝視,一起走出了門外,走進了雨中,彼此走向相反的方向。
小小離開北京有多長時間了呢?大概快一年了吧。
一年前,她從我和王月的生活中走丟了,她丟失在了哪裏?我不知道,王月也不知道。我們隻是知道一年前我和王月在客廳陽台上相擁的那一個晚上,她離開了這座城市,離開我們,去了另一個誰也找不到她的地方。