上元燈節未過我就匆匆回到學校。日子很忙,我的生活卻仿佛多了一個期待。我在隨時等待嶼叔向我宣布再婚的消息。畢竟作為女兒,我已經首肯了這段嶄新的感情。
考研結果很快出來,宋雨征榜上有名。
在那個有陽光可是寒冷依然的初春下午,他站在明晃晃的陽光下麵。從我這邊看過去他的全身都被一個明亮的光圈包圍起來。我走過去的時候,他從口袋裏取出一張疊了幾折的紙遞給我。“小Case,說到做到。”他還是一副油腔滑調的樣子,邊說邊把頭轉向一邊,背微微駝著,雙手插在口袋裏,對一切都充滿不屑。
他要了一間迷你包房,一張沙發僅夠我們兩人容身,七八瓶開蓋的啤酒在小茶幾上一字排開,噴灑的白色泡沫又變成酒,倒映著從天花板落下來的燈光。
連唱十幾首歌後,他的嗓子裏已經有了拉風箱一樣的聲音。他意猶未盡地向後仰倒,身體的重力把皮子沙發壓出了一圈並不耀眼的反射光。他的四肢完全伸開,白色T恤在他的胸口下麵皺起來,肩胛骨部分的布料完全緊繃,勾勒出他肩膀旁邊的小凹陷。他望著天花板許久,忽然歎了口氣,把臉轉過來,在他笑的時候,眼角下麵起了小小的皺紋。
他握著麥克風,晃了晃又遞給我,從桌上拿起一瓶啤酒,自顧自地喝著。
我靠著蜷縮在角落裏的宋雨征坐下。他的眼睛紅紅的,喘氣的聲音也變得比平時要快。我知道他徹底醉了。
他的嘴裏在不停地碎碎念,很迅速,也很模糊,其中夾雜著喝醉之後常有的笑。我說了很多類似於“加油”、“未來一定會更好”的話。我是為他高興,真的高興。我總心疼他走了那麼多彎路,而且每一條彎路又幾乎都是他用盡全力拚搏來的。
我說這些時他並不多言,隻是點頭,甚至連呼吸都故意壓低了。然而就在我說完之後,他借著酒勁兒環住我的肩膀,臉離我很近:“你想好了麼?”他的聲音很輕,嘴角揚起,像在開玩笑。
我推開他:“我給你倒杯茶。”
他像個小孩子似的嚷嚷。盡管冷氣開得很足,可他還是出了很多汗,皮膚又潮又冷。
那天我對他說了很多話,什麼都說了。本來以為他會特別震驚,誰知道聽完以後,他隻是淡淡道:“從他因為找不到你而把電話打到我這兒時我就知道,你倆比別人都要相依為命。”
從KTV出來之後已接近晚上十點,宋雨征醒酒大半,執意送我回校,我回絕,獨自一人順著街道走回學校。
北京的白天遠不如夜晚那般熱鬧,當夜晚來到的時候,那些白天埋頭於辦公室和寫字樓的機器人,脫掉了金屬的偽裝,露出最活色生香的本尊,魚一樣地穿梭於燈紅酒綠的娛樂場所,聲色犬馬。
我還記得電話鈴響起時身邊的那棵梧桐樹。它很高大,樹幹很粗壯。可表麵卻布滿了深深淺淺的窟窿與傷口。它活不長,至少,總會死去。
“汀汀嗎?”
“是我。”
“準備什麼時候回家?”
“我也不知道。”
“有件事,我得跟你談談。”
我屏住呼吸,像在等待終審判決。
“我和……如果……”不知道在這個停頓中他是在遲疑還是羞赧,但他很快就用那種一如既往的平淡語調說了出來,“如果沒有什麼變化,我……準備過段時間和紫蘇結婚。”
片刻之後,我笑了:“真好,嶼叔,我一直都在等這天。”話音剛落,我就被語調中那種恰到好處的平靜和欣喜震驚了。
——寫到這裏,我忽然有些遲疑:是不是我的記憶力出了什麼問題?那天晚上,當得知嶼叔即將結婚的消息時,我果真是那麼平靜的嗎?是不是,當人過於回避一件事的時候,記憶也會忍不住跳出來幫你做些篡改?——當然你大可忽略這些疑問,因為它們不過是一種藝術手法。我的記憶力不會出現任何偏差。
不會出現任何偏差。無須懷疑,一定是這樣。那個夜晚我的確跟嶼叔打了接近十分鍾的電話,在此過程中我表現得很平靜——值得強調的是,這種平靜沒有假裝,而是發自內心的,帶著喜悅一同呈現在他麵前。
“我不明白你怎麼會這麼高興。”當我坐在宋雨征家裏的沙發上把剛剛發生的一切都告訴他之後,他如是問我。
他完全醒了酒,穿著白色棉布汗衫坐在床上。掛掉嶼叔的電話之後我沒有回宿舍,而是直接打車來到他家。一定是有什麼東西在撓我的癢癢,否則我怎麼會笑了一路呢。
“真的,我不明白。”他的神情很嚴肅。
“沒什麼不明白的。”我邊說邊又大笑起來,“雨征你要知道,我拖累了他十幾年,他和韓阿姨的感情破裂是因為我,孩子沒了也是因為我。是我害他差點兒就永遠坐在輪椅上,一輩子不能出庭。好不容易熬過了這些難關,我又跑到北京來讀書,讓他一個人孤孤單單地在家裏……這些事當中任何一件都能讓我負罪終生,還也還不清。現在他結婚了,至少以後家裏會有個女人給他洗衣做飯,既不用叫外賣也不用把衣服送到洗衣房了……其實我覺得挺安慰的,就跟我電話裏頭告訴他的那樣,了卻我心頭一件大事兒,真的。”
“你剛才在KTV裏麵可不是這麼說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