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好久不見,戴叔叔。”
“你們似乎聊得不太愉快?”
韓阿姨接過孩子,熟練地抱在懷中:“相反,我們很愉快。”
我終於明白那眉宇間的柔和源於何處。
四年了,整整四年,原來她早已組建新的家庭,做了母親,我卻渾然不知。
可笑之處在於,我居然還妄想以己之力讓她和嶼叔複合。隻因為她是這世上唯一一個,和嶼叔在一起,而讓我徹底坦然,不會讓我產生任何痛苦或者占有欲的女人。
畢竟,當我未走入這個家庭時,她已先到。
韓阿姨的再婚讓我震驚,也徹底擊垮了我的全部計劃。而致命之處在於,她向我拋出的事實讓我再也無力爭取任何——如果不是對我有所顧慮,嶼叔當年絕不會勸韓阿姨放棄腹中的胎兒,假如之後韓阿姨不是為了逃避而離開家,他們之間的感情也絕不會發展到後來那步田地。如今他又收獲了一份新的幸福,我又怎能打破?
——我在勉強維持著自己所剩無多的理性。更多的時候我是瘋狂的,那源於內心深處的矛盾。我開始無休止地指責自己。如果愚人節那天我沒有開那個玩笑,也許現在我們已經有了合法的收養關係,而它會保護我,在他重新陷入愛情時像個真正的女兒一樣,用哭泣和爭執宣泄不滿。
我開始盡量減少回家的次數。期末,在考完最後一門之後,我病得人事不知。再次醒來已是在家中的臥室。我用胳膊撐起自己,頭還是暈。倚著牆,我一口接一口地喘息,臥室外麵隱隱傳來嶼叔和一個女人的談話聲,我不用猜也知道那是林紫蘇。聽語氣,他們似乎鬧了什麼不愉快。門被打開,嶼叔走進來,他原本還微有些陰沉的神情頓時變得柔和。
“醒了?”
我想說話,但一口痰卡在了嗓子裏。用力地咳嗽了幾聲,還未說話,他又開口了。
“病毒性感冒轉肺炎,你這孩子……”他用行動代替了語言,伸手在我前額拭了一下。掌心溫暖幹燥,像是專門為吸收我內心所有濕漉漉的陰暗青苔而存在。
他在我的背後塞了一個軟枕。我沒有說話,隻是低著頭,看自己滿是淤青的手。他挨著床沿坐下,試探著將我攬進懷裏:“生了這麼大的病,為什麼不告訴我?”
“進了大學,就該學著報喜不報憂……”我的氣息不足,聲音也很微弱。
“這是已經下定決心要對我一個人實行全麵的信息封鎖了?”
我吃驚地望著他,不知道這句話又將指向何處。他用力攬了我一下:“要知道,為人父母最怕的,就是有一天不再了解自己的孩子。所以,別總是讓我擔心得後知後覺行嗎?”
“嗯。”
他沉默下去,許久又說:“或許……我和你的林老師……並不是太合適。”
我是如此驚愕以至於一時失語,他繼續說:“你說得對,你的韓阿姨的確最適合我……可她已經結婚了,是我一直沒有告訴你……”
“我前段時間……也見到她了。”
“你也見到她了?”嶼叔很意外,“你們都聊了些什麼?”
“她告訴了我很多……過去的事。”
嶼叔的神色有一瞬間的茫然,繼而又變成了恐懼,那些由前塵舊事編織的愁雲正在從遠處緩緩聚集而來。他抓了一下被單,緊接著把頭側向一旁。為了和他離得更近,我把身子微微前傾離開枕頭:“如果不是韓阿姨,我大概真的永遠都不會知道你為我受了多少苦……”
他的聲音平靜低沉:“這和受苦沒關係,與高尚更不沾邊,”他舒了口氣,“假如必須要舍棄其中一個,想必任何人都會做出和我一樣的選擇。”
“可你放棄的是自己的孩子!”
“那時還隻是個尚未成形的胚胎,”他轉過頭,微微笑著,連眼角的魚尾紋都是那麼溫柔,“再說,你也是我的孩子。”
他的話語並沒有讓我感到輕鬆,相反卻令我更加沉重。
他深吸了一口氣:“我想……”
“不!”我用盡全力打斷他,我知道他要說什麼,那一定是再次犧牲。盡管不知道是什麼讓他改變了注意,憑直覺那再次與我有關。如果換做以前,我會用盡一切報答他的恩情,彌補他的缺失。然而如今,我已經知道了他的前一次婚姻就是斷送在我的手中,還有那個尚未發育成熟的孩子。這一切都是我今生今世無以為償的,我又怎能允許它的份額不斷累加?
“嶼叔……一定要跟小林老師在一起……她最適合你,她能……讓你很快樂。”
“那你呢?你也快樂?”
我躺下,他要扶我,卻被我製止了:“隻要你快樂,我也快樂。”我衝著牆,並不是怕被他發現我的哭泣,而是怕仇恨會在臉上得以彰顯,哪怕是哀怨也不行。我比任何一個時候都憎恨自己去找過韓阿姨這一事實。假如沒有我的自以為是,那些塵封已久的真相也不會在此刻成為我坦陳內心的阻礙。可是,如果我在毫不知情的情況下製止了嶼叔的婚姻,我會變得更加罪無可赦。
那天,嶼叔在我的床邊坐了很久,但他什麼也沒說。幾天之後林紫蘇來看我,她和嶼叔似乎又恢複了以往。
年夜飯是在林紫蘇家吃的,一大桌子人圍在一起,屋頂的吊燈和飯菜的熱氣混合形成那種在賀歲廣告裏常見到的其樂融融的氛圍。大概是誰提前打了招呼,家裏沒有人問起我的身份。可在這個血緣與親情扭結成的環境中,我仍舊像個異類,一個需要極力掩飾自己異樣的異類。