她在我麵前坐下,像剛從洗手間回來一樣,沒有驚喜更沒有嗟歎,隻是淡淡一句:“汀汀,你似乎和幾年前沒什麼變化。”
她閑適的態度倒讓我放鬆下來:“我也沒覺得自己長大了多少。可能是嶼叔把所有的難事都攬下來的原因吧。”我本以為把話題引到嶼叔身上至少是幾個回合之後的事情,見麵之前我甚至考慮如何才能把毫無關聯的話題引向他而又不顯得突兀。“那件事之後,僅從生活層麵,幾乎跟以前沒有任何變化。”
“我早該想到他不會輕易鬆口讓你照顧。”
“所以……嶼叔很累。”
“你是說以前?”
“我是說一直。”
“……是嗎。”
——說出這兩個字之前試圖掩飾卻又在眉宇間不經意表露的憂心,這兩個字瓜子樣地從唇間磕出時伴隨著崩裂的顫抖,以及之後用沉默營造出的淒清意境讓我斷定她也在掛念他。假如僅是作為郵件往來的朋友,這種掛念無疑是一棵藤蔓,一邊生長,一邊越過籬笆劃出的界限。
“什麼都自己扛著幾乎成為他的習慣了。”
“沒錯,他一貫如此。”
“可現在畢竟不一樣……嶼叔不再是小夥子,他甚至不再是青年人。每次回家我都覺得他又老了一些。我時常擔心自己不在家的時候沒人替他分擔,我也常想,如果您當時能留下,這些年他或許會輕鬆很多……”
“其實,我也常這麼想。”
我心一陣狂跳:“真的嗎?”
“真的。”
我依舊不動聲色:“我很好奇,嶼叔跟您離婚的時候,難道您完全沒有提出留下?”
“這不在我當時考慮的範疇,”這麼多年過去了,提起這件事,她的聲音依舊柔軟,仿佛說出的是“我要留下照顧他”而不是現在這句,“從與他認識那天起,我就隻會給予他所想要的。就像當時,他要尊嚴,我給他。他不要照顧和憐憫,我就離開。我當時顯然不是可以為了家庭放棄事業的女人,慶幸的是,我做得還不錯。”
二十歲背後的閱曆足以讓我讀懂這句話。“像您這樣的人幾乎已經絕跡了,活著的人裏,大多數都在為滿足自己向善的願望做著傷害別人的事。最可笑的是,這種人到頭來往往會被當做楷模標兵。”
“比如很多新聞專訪?”
“您怎麼會知道我在想什麼?”
“因為這就是我畢業後沒做記者的緣故。”她攏了攏耳畔的頭發,“說真的,要不是因為你那時太小,我們會成為朋友也說不定。”
我釋然地笑了:“可是你知道嗎,我小時候特別怕見你。因為我到現在都記得,您回來的當天晚上就跟嶼叔提出要把我送回福利院,那之後很長一段時間我都在擔心……”
“對不起,是我當時過於理性了。我當然希望你留下,可是當一個選擇可能會讓兩個人都陷入痛苦時,我隻能保全一個。”
“但您總也不回家,我一年總共見不到您兩次,家裏隻有我和嶼叔……”
“可能……是為了躲避熟悉的氣味。”
“什麼氣味?”
“孩子的氣味。”
我心一沉:“我想象不出那種感覺,但……一定很痛苦。”
“早過去了,”她依舊是淡淡的,“其實我一直都明白他的意思,我的理性給出的答案也一樣。但……我還是過不了心裏那道坎。”
“‘他’的意思?您是在說……說嶼叔?”
“對。”
“我不明白,”那個失去的孩子和嶼叔有什麼關係?“難道是……”那個念頭出現時我不由自主地用力抓了一下自己的胳膊以確保沒有做夢,“不會是那樣的對吧?”
“你猜得沒錯。”
——記憶閃回至九歲那年的下午,嶼叔向我宣布永遠隻會有我一個孩子的那天。多年來我一直把它當成意外而心安理得。我從未想過其中隱藏著怎樣人為的痛楚。
遲到的內疚感讓我心情沉重:“如果不是因為我,您和嶼叔本該……”
“別自責,汀汀。都是陳芝麻爛穀子了,”她的語氣依舊是淡淡的,“當時發生了那件事,我們首先保證的一定是你的健康。”
“我?我怎麼了?”
——如果不是韓阿姨提起,我會對自己的那段經曆一無所知。據她說,一天夜裏,他們本已準備入睡,臥室的門卻忽然敞開。我麵無表情地穿著睡衣走進來。起初嶼叔喚我的名字,以為我要說些什麼。可我卻一言不發,眼睛直愣愣地望著前方。在臥室轉了一圈並從衣櫃裏翻出幾件自己的衣服之後又回到客廳。他覺察到事情有些不對,於是跟了上去——隻見我把自己所有的衣服一件件疊起來,打開行李箱,將它們一件件地放進去。之後我又來到窗邊,打開窗戶,衝著屋外寂靜的黑夜大喊幾聲“媽媽”,又重新睡下。
以後幾天我時常如此。有時我會把臉伏在她的肚子上聽一聽,歎一口氣再離開;有時候我會把自己的習題拿出來做一遍再放回去;還有的時候,我甚至會站在窗台上,做飛翔的姿勢……我的嘴唇抿了又抿。
我決定向她說出自己的想法,是時候了。
無論是出於對她失去了第一個孩子的補償還是其他,都是時候了。
“媽媽——”
清脆的童聲忽然在耳邊響起,我順著韓阿姨的眼睛看過去,隻見一個男人走進來,他懷中抱著一個最多兩歲的孩子,粉嫩嫩的小手正在向她不停地揮動。
“媽媽——”他的嘴裏不停地重複著。
我像是被冰塑住,一動也動不了。
男人走到我麵前:“汀汀?”
我在腦海中飛速搜尋著,記憶中是否有這樣一張臉。終於,我找到了答案。