正文 第14章 浮誇(8)(2 / 3)

大概唯一沒有因為成績找賀多談話的人就是語文老師林紫蘇了。對於她,我們全班同學都抱著極大的熱情和友善,不僅因為這個本科剛剛畢業的姑娘上課時全然沒有呆板的循規蹈矩,更重要的是她的人生信條打動了我們——“快樂至上”——這四個字完全是大學之前的奢侈品,可她偏偏就敢在高一的第一堂語文課上提出來。她說自己對“人類靈魂的工程師”這種刻意美化的稱謂沒有任何興趣,而之所以選擇,隻是因為直覺告訴她這個職業能為自己帶來快樂。

“所以對於你們的成績,我可以不在乎。隻要能在學習的過程中獲得快樂,收獲自己想要收獲的,就夠了。”

這是她的原話。

可想而知,一群在壓抑刻板的學校待了十個年頭的孩子,忽然見到這樣一個人,聽到這樣一席話,會給心靈造成多大的震動。然而震動之餘我們卻忘記了,“快樂至上”作為人生信條而言,其實可以與“不負責任”對等。可惜當我意識到這一點的時候,許多事情已經發生,許多事情已經過去,許多事情已經不可挽回。

家長會召開的那個周五班主任把我叫到門外。“你父親已經給我打過電話了,他解釋說有公務在身不能參加家長會,我非常理解。”她這麼說著,同時塞給我一疊卷子。

嶼叔的解釋讓我嗅到了某種氣息,那隻有在遇到讓人躑躅躊躇卻又難以越過的障礙時才會有的氣息。這讓我想起他出事之後那屈指可數的共同外出,由於他堅決不讓我碰他的輪椅,我隻能無比別扭地走在他的旁邊而不是身後——由於我選擇留下,他本該相當漫長的心理調適期也縮減大半。過於密集的康複訓練因為太過注重體力的恢複而遺漏了那些在心房角落的枝節雜草,他的固執讓它們生長得自在坦蕩。

回家後他把我所有的卷子仔仔細細地看了一遍,目光最終落向我的高分作文:《謊言無善惡》,他把卷子放到一旁:“你們是不是都習慣用劍走偏鋒的論點吸引老師眼球?”

“我沒有故意吸引人眼球。”

他一怔。

“我是真的這麼想。”

他收起笑:“我倒……有興趣聽聽。”

“‘善意的謊言’是狀中短語,‘善意的’隻是起修飾性作用,‘謊言’

才是中心語。那麼既然是‘謊言’,不管初衷是善意還是惡意,它已經具備了謊言的特征——就是欺騙性。而欺騙,往往會讓人受到傷害。”

他又拿起我的那篇作文小聲念:“一個人可能會出於某種善意的目的,一而再再而三地為另一個人編織謊言。他自認為這些謊言很美好,可以讓對方不再傷心,可是他有沒有想過這些謊言終有一天會被戳穿,而那個被欺騙的人其實一直渴望知道真相。沒有人願意生活在謊言中,哪怕是善意的謊言——所以從理智上,我們可以認同並且支持;但是在情感上,沒有人願意生活在無數的謊言與欺騙當中。除非被欺騙的人死了。”

他猶豫著把我的作文放下,幾乎是小心翼翼地問道:“可你不覺得這未免太極端了嗎?”

“可我也覺得不會有人願意生活在謊言中,”我的語氣很認真,“每個人都希望能得到真相。‘善意的謊言’隻是撒謊者與旁觀者一相情願的說法。而對於那個被欺騙者,可能這些謊言既不美好,也不善意。如果是我,就絕對不原諒那個撒謊者!”

嶼叔的目光很憂慮,可他的嘴角依舊帶著習慣性的笑容:“那怎麼樣才能原諒呢?”

“或許就永遠都不原諒了!”

“是不是你們這個年齡的孩子,都對這些看起來很刺激、很極端的事充滿向往?”他深吸一口氣,“要知道,欺騙有時並不是因為傷害,而是因為愛。

也隻有深愛著另一個人,才會承擔起‘欺騙’的罪名。因為在他心中,既然一場災難遲早都會被知曉,何不如先瞞下來……畢竟,當事人可能……可能還沒有能力承受真相……”

我始終未把自己帶入這次談話。我們平靜地共進晚餐,之後各自回屋讀書。若沒有臨近九點忽然而至的一通電話,這個夜晚將會一直平靜。

“嶼叔,”我握著手機,“賀多被她爸打了,現在正一個人在街上……”

他神情平淡:“那就讓她來這兒吧。”

“我過會兒出去陪她就好……”

“不必顧及我。說來我倒也想見見她。”

“叔叔好。”

嶼叔房間的門雖然沒敞開太大的角度,但是賀多依舊不用側身就站在其中,隻是其中一隻胳膊因為同我拉著手而向外撇。黑衣黑褲令她顯得更為消瘦。她的聲音聽上去非常虛弱飄忽。

嶼叔把書翻扣,回身看了一眼賀多。他點點頭,像任何一個見到女兒同學的家長那樣。“我還有工作,你們回屋聊。”

我剛關上臥室門,坐在我的床上擦著頭發的賀多就忽然衝過來將我緊緊摟住。她把臉深埋在我的脖頸,陣陣熱浪灼燒著我的皮膚。

我拿出新的睡衣給她。她起身背對著我,把身上的衣服一件件脫掉。那是我第二次麵對她的胴體。與之前迥然不同的是,她的後背上分布著一道道紅印,它們有的已經高而亮地腫起來,還有的已經破了皮,粉色液體外滲……我不忍再看,轉身拿來藥膏為她擦拭。然而痙攣似的抖動在藥膏抹到傷口上的瞬間忽然伴隨著沉重的呼吸在沉默中爆破。

她赤身祼體地蹲在地上,胳膊試圖用力地觸到脊背,可最終隻有手指顫抖著無意識地指向吊燈的位置。

“輕一點兒……輕一點兒……”她嗚咽著乞求,瑟縮成一團。這乞求貫穿了我為她擦藥的整個過程。她像個剛剛學會說話的孩子,除了這一句,再也不會其他。