正文 第14章 浮誇(8)(3 / 3)

像第一次時那樣,她再次以令人錯愕的速度平靜下來。再然後就恢複到了以前的樣子。我躺在地板上,她伏在我身旁,修長的小腿不安分地在空氣中一下下踢著。

“我就不信你對我的事一點兒興趣也沒有。”她的臉上重新露出了漫不經心的笑容。

“我不會主動問的。”我起身,“你是不是還沒吃飯?有什麼特別想吃的?冰箱裏還有比薩、烏冬麵和燒賣——你對哪個有興趣?”

“我對你有興趣。”她盤腿坐起,“但我對你爸更有興趣。”

她指指自己的腿:“他一直都這樣?”

出話的直接與迅速讓我沒處招架。那感覺就像一把刀片閃過心髒,起初既無劃痕也無痛感,等到血液滲出時,疼也就止不住了。

我隨便拿起一本書遮住臉:“不,是因為意外……”我暗自祈求賀多不要再問下去。她沒心沒肺的提問會換來我撕心裂肺的回答。

好在她並未深入,來到我身後,眼睛直勾勾地盯了“約法三章”好一會兒:“這不會是他讓你寫的吧?”

“嗯。”

“寫來幹嗎的?”

“他不想讓我幫他。”

“幫了又怎麼樣?”

“可能會生氣吧,”我不由自主地縮了縮身子,“我沒試過,不知道。”

她甩雞皮疙瘩似的迅速搖頭:“這麼怪?”

“怪嗎?”模模糊糊地,我想給她找個相似的例子,可大腦空得能敲出聲音。

“怎麼可能,”賀多自言自語,忽然像是發現新大陸一樣,“你們怎麼不一個姓?”

“他……”

“你不會是孤兒吧?”她脫口而出。

“對,曾經是。”我很坦然。九年的時光磨平了我對父母的大部分記憶,我甚至已經很少會想起他們的早逝。而之所以很少同身邊的人提起自己的身世並非因為不敢麵對,而是我早已認同了自己如今的身份與生活。

她盯著“約法三章”:“那就難怪了。”

“難怪?”

“難怪他不讓你幫忙唄。”

“為什麼?”

“因為你不是他親生的小孩呀。”她的語氣很認真,我的心頭忽然一驚,一涼。

“我以為所有的爸爸都……”我用力地甩甩頭,“賀多,你爸爸不會這樣嗎?”

“當然不。我爸生病的時候,就隻有我照顧他,他也願意讓我照顧他。誰都代替不了。”

“那他為什麼還打你?”

“有什麼必然聯係嗎?我們還吵架呢。我們每天都吵。我直升考試沒考上他還把我打了一頓,說我跟我媽一樣不給他長臉。”

“那吵完打完之後怎麼辦?”對比我告訴嶼叔落榜時他故作平靜生怕我受到丁點兒波動的樣子,我心中湧上一種複雜的感覺。

“怎麼辦?再和好唄。中考的時候我考了全市第一,他連著請我吃了一個星期的牛排。”

我的心漸漸沉下去:“真的?”

“當然了,親人不都這樣嗎。”

我的心情因為賀多的一番話而變得低落甚至委屈,邏輯更像被拍了花子,跟在她的屁股後麵一溜煙兒地跑出老遠。幸虧那晚嶼叔始終沒有進來,否則我簡直不知道該如何麵對他。

她變戲法似的從上衣口袋裏取出了一盒香煙,然後坐在窗台上抱著膝蓋肆無忌憚地吸,煙霧從她的口中緩緩噴出,噴向夜色茫茫的窗外。

我醒來時她已經離開了。“我爸在等我回家”。字條是這麼寫的。隻留下了滿地煙蒂,和我覆水難收的心情。

我把自己和嶼叔這十幾年的相處模式仔仔細細地回想了一遍。的確,他從來沒打罵過我,甚至沒對我說過一句重話。我一度認為那是因為我聽話懂事。

可如今聽了賀多的一番話,又聯想起他前段時間的冷漠與“約法三章”,我忽然覺得後背發涼——我很難描述那種恐怖的感覺,仿佛近十年換來的,不過是陌路與萍水相逢。

嶼叔一進屋就被嗆得咳嗽,許久才沉著臉說了句“開窗通風”;我照做,他又拋下一句“烏煙瘴氣的,跟我回屋”,之後就搖著輪椅離開了。

他的房間總是偏陰,盡管已經入住數月,卻總也驅不走這房間空寂了五年的冷清。我在自己的臥室又待了一會兒才推門進去。他夾著一根未燃的香煙:

“你的朋友走了?”

我點點頭。

“以後少跟她來往。”

“為什麼?”

“因為你們的成長環境太不一樣了。”

“你對她印象不好?”

“對。”

他的直截了當讓我頗感意外。與早年在英國讀書的經曆有關,嶼叔的做派中不自覺地帶了英國人的禮貌與嚴謹。他從不輕易論斷任何人,哪怕這個人已經是公認的天使抑或罪人。我在他身邊的這些年,他也從未像那些試圖將自己的世界觀完全灌輸給孩子的家長般絮絮叨叨。

按理我該順從他的邏輯,可我偏偏不願。

這大概是他受傷後我第一次如此語氣生硬地反駁:“我對她印象很好!”

“你看看她像什麼樣子!”

“那是因為她爸爸打她!”

“可這不是必然結果。我敢說如果是你,就絕對不會抽煙和離家出走!”

“所以就代表我的成長環境很好?”

“這是什麼意思?”