正文 第14章 浮誇(8)(1 / 3)

他愣了一會兒忽然掩飾地大笑:“千萬別跟我來故意煽情那套啊,我可要當真的。”

“我又沒騙你。”

月色寂然,他的一隻手插進口袋,另一隻不停地揮動。直到我進了校園,遠遠地回過頭望,他依舊佇立在那兒,佇立在時光的最深處。

我在校園電話亭打電話給嶼叔,閑聊之後他告訴了我一個頗感意外的事實:電視台新推出的一檔法律節目邀他做顧問,下午時幾個編導把選題策劃會開到了康複中心。他雖然並未多說,但我已從他疲憊的聲音中聽出欣喜,以及欣喜過後一絲絲微寒的苦澀。

住進康複中心不久他已開始著手編寫案例分析類書。由於文筆出眾,之前常有法律類報刊找他約稿,他因太忙而謝絕了大部分。誰知如今竟要以此為業。他的故交得知此事,無不笑他境界提升,開始做些著書立說之事。說歸說,誰心裏都跟明鏡兒似的——這雖不是條最好的道路,可還能怎麼著,總不能白白等著現狀榨幹積蓄吧?

所以這自然是件好事。

我也跟他說了和宋雨征的相遇,並把今天發生的事情一一複述。當然我並沒有提到韓阿姨,我不知道這還會不會使他傷心——當對一件事不夠確定時,我寧願緘口不談。

走廊並不似宋雨征的畫室那樣暗,每一道門的上方都能看到投出的光亮,偶爾能看到端著臉盆身著睡衣悠閑走過的女生。拿出鑰匙,插進鎖孔,向著扭過無數次的方向扭去,卻沒有出現無數次都出現的轉動。

門沒鎖。這家夥,一戀愛什麼都忘了。

邁進寢室的時候我忽然覺得自己的腳踩到了什麼,我動了動,準備移開腿去別的地方,然而我踩到的依舊是同樣質感的東西。

我忽然意識到那是人——人的身體。

賀多的身體。

我踩到了賀多的身體,她竟毫無反應。

一切不祥的念頭都湧上腦海讓我幾乎暈過去,然而我依舊故作鎮定地穩了穩神兒,把手放到了開關上。這時我忽然覺得自己的腿被什麼抓住了。隔著褲子我依舊能感覺出那手冰涼冰涼的。“別開燈,我沒穿衣服。”她的聲音和手一樣冰冷。

我摸索著蹲下去將她緊緊地抱住。如她所說,她全身赤裸。而在她麵前就是正開著的窗戶,冷颼颼的風將她單薄的身體吹成了一個冰窖。

“賀多?你怎麼了?”

她沒有說話。

“你不是出去了嗎?”

她依舊沒有說話。

我摸索到自己的床邊打開那盞奄奄一息的應急燈,然後抓起晾衣繩上的浴巾披在她身上。“你從什麼時候開始坐在這兒的?”

依舊沉默。

“說話呀你!”

銀色的應急燈照亮了黑暗中的賀多。她的胳膊環著膝蓋,下巴抵在膝蓋上。臉色蒼白,沒有任何表情,嘴唇青紫。

我的那句話剛剛問出口,她的腳趾忽然緊緊摳著地麵,整個身體都開始顫抖,一種奇怪的聲音在這時從她的嗓子裏擠出來,像是壓抑了很久,因為某種原因而無法爆發。如果不是親耳聽到,我幾乎要以為是某種東西在垂死前的尖叫。緊接著這種奇怪的聲音又再次出現,就這樣過了幾聲之後,我才終於聽清,那是賀多的哭聲。

她的哭泣爆發了,而每一次的小爆發都像梟唳一樣可怕而淒涼。她哆嗦著從身邊拾起手機,按了一下,微弱的光打在她的下巴上,照亮了嘴唇和鼻子,使得她的眼睛愈發漆黑。“你……你看……這是……他今天……給我發的……”

我接過手機,是那時最普通的樣式,屏幕因為時間久遠的關係變得像被水泡了似的模糊。“臨時見到個朋友,不能和你出去了。”短信中透露不出任何情感,連個象征性的“對不起”都沒有。

我氣憤地把手機丟給她:“早就約定好的事兒怎麼能說改就改?朋友有什麼了不起的?到底誰才是他女朋友?”

餘光不經意掃過去的時候忽然發現,發件人的名字整整齊齊,一模一樣:

Honey。

她的目光在上麵久久地停留,還未幹涸的淚水讓她的眼睛顯得明亮而清澈,仿佛通過這個名字就能看到那張臉,而那張臉正在衝她微笑。

“別這麼說,他其實很愛我,今天……是個意外,”她止住哭泣,聲音沙啞而溫柔,“這個手機還是他送給我的,是他用過的第一個。”

“就憑借這個判斷他對你很好?”

她伸手輕擦手機屏幕:“否則呢?”

“你不覺得自己很傻嗎?”

“我覺得呀,”她笑笑,“所以呢?”

我無言以對。

大約就是從那時,我模模糊糊地預感到,這場飛蛾撲火的愛情終將以悲劇告終。如今想來,悲劇的根源在於賀多在其中扮演的是一個卑微到近乎卑賤的角色——這種角色,在彼此相愛的前提下,往往會讓對方的興趣在自己過於主動的表現中漸漸喪失。而假如並沒有彼此相愛——我的意思是其中有一方並未投入地愛,那麼結局可能就是——未投入的一方抱著胳膊,像看馬戲團演雜耍似的望著對方賣力地愛,賣力地表演,賣力地出醜。

更殘忍的是,或許還會想出別的辦法讓這變得,更像一場荒唐的鬧劇。

不久之後到來的期中考試裏,賀多的成績排在年級後十。這無疑給了直升班乃至整個年級一個沉重的打擊。我曾親眼看到她一連三個中午被班主任叫去辦公室。回來時她總像什麼都沒發生似的,倒是班主任鐵青著臉——實際上不僅是班主任,那段時間幾乎每位任課老師都會隔三差五地把賀多叫到辦公室,跟她長談一個中午之後麵如死灰。