幽靈少女當然也跟著去了。
一幅花鳥,一幅仕女,隔著玻璃掛在牆上。
範海辛也看不出個所以然來,隻覺得風格的確和幽靈少女那幅自畫像有點類似。
幽靈少女則看得更仔細,直接就飄到玻璃窗裏麵去了。然後跟範海辛說:“……這是我畫的。”
範海辛看了看畫的落款,龍飛鳳舞的豎排小字,他一個也沒認出來。下麵一個紅色的印章倒是認出了一個“安”字,他想說不定還是受那個裱畫的老師傅影響,先入為主有了“安瀾”這兩個字的印象,才蒙出來的。
署著安瀾的名字,以袁立海作品的名義收在博物館裏,幽靈少女卻說是她畫的。
範海辛更願意相信幽靈少女。
畢竟她都已經死了,詆毀一個同樣死掉的人,還是她能記得的唯一的人,有什麼意義呢?
但這樣一來,事情就有點複雜了。
這幅畫是幽靈少女畫的,幽靈少女畫的那幅“自畫像”又被裝裱店的老師傅一眼認成袁立海的作品。就是說,這並不是一幅兩幅的問題,而是流傳出來的袁立海的畫,大概都是幽靈少女畫的。
這算什麼呢?代筆?還是剽竊?
範海辛看著幽靈少女,問:“既然是你畫的,為什麼會是袁立海署名?”
幽靈少女偏起頭,像是在回憶,斷斷續續道:“……阿海字寫得好……有一天我畫完畫之後……他握住我的手,在畫上寫了首詩。我歡喜得心都要跳出來了……他離我那樣近,還對我笑了……他說,以後隻要我畫了畫,他都幫我題字……”
——尼瑪!
範海辛簡直想直接罵粗口,這完全是騙小女孩的棒棒糖的節奏好嗎?什麼幫她題字,他都簽上自己的名字蓋上自己的章了好嗎?利用愛慕自己的小女生沽名釣譽,這也太無恥了一點。
“竟然沒有人發現嗎?難道以前沒有人見過你畫畫?你的朋友親人呢?”範海辛問。
幽靈少女搖搖頭,眸中一片黯然,“我沒有朋友……阿海也不讓我見他的朋友,怕丟人……”
他霸占了人家的畫,當然不想她見其他人。丟人?丟人的是他吧?
範海辛歎了口氣,“你滯留人間不會就是為了這個人吧?他根本不值得啊,他騙了你……”
“我知道。”幽靈少女輕輕打斷了他的話,聲音淒楚,“我都知道,他從來沒有喜歡過我,每次對我好,都別有用心……但……我喜歡他啊……從第一眼看到他,我就喜歡他啊……”
範海辛閉了嘴。
是的,她喜歡他,她願意為他做任何事。
外人無從置喙。
幽靈少女低落了一陣,自己又抬起頭來,向範海辛道:“我想知道我是怎麼死的。”
很好,有需求就好辦了。
範海辛點點頭,“我一定會幫你查清楚的。”
想知道幽靈少女是怎麼死的,當然還是要先知道她是誰。
所以依然得從袁立海身上著手。
範海辛再次開始搜查袁立海的信息,這次更仔細詳盡,連八卦和小道消息都翻出來看了。
袁立海出身白岱世家,從小就有“神童”之稱,什麼三歲背詩七歲作文,的確隨便拎一段出來都能當故事講。他那代人正好趕上了中國翻天覆地的變化,跟很多有誌青年一樣,袁立海懷著滿腔熱情去了英國留學。中間經曆過什麼不知道,過了幾年回來之後就成了“浪漫主義詩人”,跟幾個同樣喝過洋墨水的年輕人辦了白岱第一家文學雜誌,一時聲名無兩。正值澄空書院要改大學,袁立海就順理成章地成為了第一批新派教員。也是因為他的奔走呼籲,澄空才開始招收女學生。
隻看這些……真是完全想象不到他竟然會是一個剽竊他人畫作的無恥之徒。
範海辛看了看幽靈少女,問:“你是袁立海的學生嗎?”
那個時代的女孩子是受到禁錮歧視的,因為袁立海的呼籲才能出走家門接受新式教育,袁立海就算是她們的恩人。不要說私人的感情,單這份“師恩”……她們就算吃了虧也不好鬧出來。這姓袁的真是好算計。
幽靈少女卻答非所問,隻長長歎了口氣,語氣裏無盡悵然:“他真的很喜歡學校,很少回家……說在學校能感受到青春和自由,在澄空才算是活著……袁家……不過是屍居餘氣……”
範海辛沒經曆過那個時代,不好評價,但對這個袁立海已經鄙視到了極點。
袁立海是成過親的。十七八歲的時候,就娶了父母給他訂下的妻子。對於這位袁夫人,各類資料都很少介紹,偶爾提到也隻是一筆代過。隻說是守舊的平庸女性,甚至還用這一點來為袁立海的風流開脫。
才子嘛,總會有些“騎馬倚斜橋,滿樓紅袖招”的緋色豔遇的,何況他的妻子是父母之命媒妁之言的封建包辦,跟留英歸來的浪漫詩人能有什麼共同語言?所以詩人找一找紅粉知己傾一傾鬱悶心事也是情有可原的。
有一篇文章就很隱晦地提到,袁立海參加一位同樣留過洋的梁小姐舉辦的文學沙龍的時候,經常找各種借口滯留到最後,偶爾還會留下過夜。又說他和澄空的女學生“過從甚密”。
範海辛很討厭這種人。
以前他的世界非黑即白。他眼裏隻分“人類”和“異類”,每天的生活隻是訓練和追蹤異類,獵殺它們。後來認識了小白,在這個界線上稍有模糊,但感情上卻依然如此。
喜歡就是喜歡,不喜歡就是不喜歡。
像袁立海這樣,不喜歡家裏的妻子,卻又不離婚,在外麵招三暮四拈花惹草,找各種借口粘粘糊糊玩曖昧……還自命風流,真是丟男人的臉。
梁小姐也算是當時的名人,網上也能搜到照片,跟幽靈少女並不像。範海辛想,說不定幽靈少女就是那個跟袁立海“過從甚密”的女學生。
竟然這樣喜歡著那麼個人渣……他一時間覺得幽靈少女真是又可憐又可悲。
可惜,範海辛沒找到更多和這個“過從甚密”的女學生相關的消息。不要說照片,連個名字都沒有。文章是當年用筆名發在一個小報上的,連作者真身是誰都不知道,也不排除有仇家造謠的可能。
而當年聲名顯赫的袁家也在袁立海去世之後就已經衰敗,袁立海沒有兒女,其他的後人也早已不知流落何方了。
範海辛找到了一份澄空大學第一屆的學生名單,但那些人早已都作了古,連兒子輩也死得差不多了,孫子輩他隻聯係上了兩個,連袁立海這個人都不知道,更不用說他的小情人了。
範海辛歎了口氣。
事情畢竟還是過得太久了。指望不相關的人記得這些事實在有點不太現實。
如果有當年的知情人就好了。
他聽說道家陰陽家什麼的好像也有辦法招魂,不知能不能把袁立海自己招出來問一問?
他自己也覺得這個念頭有點荒謬,就算真的可以,他認識的法師也隻有李小白而已,是要等她開學回來呢,還是跑她老家去找她?
找得到嗎?就為了這種事在過年這種時候跑去找她……算什麼呢?
知道的是他為了這幽靈少女,不知道的還當他故意攪局呢。
他還是老實點吧,別給人家添麻煩了。
範海辛甩甩頭靠在椅背上,卻見幽靈少女湊在電腦前麵,看著上麵一張圖。
“怎麼了?”範海辛問,一麵把那張圖放大。
那是張老黑白照片,正是那個八卦小文提到的“梁小姐的文學沙龍”。西式裝潢的客廳裏,七八個年輕人或坐或站,眾星拱月般圍著中間一個麵容嬌美的年輕女子。
幽靈少女點著那張照片,不太確定的樣子,“……我好像去過這裏。”
範海辛並沒有看她。
比起幽靈少女去過梁小姐的客廳,他有了更大的發現。
他睜大了眼,將照片放得更大,然後盯緊了坐在最後麵的椅子上隻露了半張臉的男人。
他完全沒想到會在這張照片裏看到這個人。
會出現在這裏,就是說,這個人認識梁小姐,也認識袁立海這幫人。
而這個人範海辛也認識。
他叫江明。
——是個不老不死的吸血鬼。
“那就是同病相憐嘍?”
範海辛給江明打了電話。
江明的聲音聽起來很意外:“咦?小範啊?這可真是稀奇。”
可不是稀奇麼?範海辛想,大概除了他之外,這世上也沒有別的獵魔人會給吸血鬼打電話了吧?
他有點尷尬地咳了一聲,還是開門見山地說了:“那個,有點事想請你幫忙。”
“什麼事?”江明頓了一下,半開玩笑地加了一句,“先申明啊,要我的項上人頭是不會給的。”
範海辛沉默了一下,江明的實力他也算見識過了,他的人頭自己能不能拿下來是一回事,真敢去拿……李小白回來他就先洗幹淨脖子等著吧。
他一時沒說話,江明就叫起來:“不會吧?真想殺我啊?不是這麼不講情麵吧?我剛剛才回白岱啊,不想這麼快又跑路,好歹讓我先過個年……”
這吸血鬼還真是一如既往的話多。範海辛又咳了一聲,“不是,隻是想問你一些事。不知道你還記不記得袁立海?”
這次輪到江明靜默下來,很久才輕哂一聲,“哦呀,這還真是個久違的名字啊。有什麼事牽扯到袁大才子了?”
看起來的確認識。
範海辛看了旁邊的幽靈少女一眼,“如果你在白岱的話……我們見麵談?”
“好。”江明很爽快,“哪裏見?”
範海辛把自己的地址告訴江明。
現在雖然已經很晚了,但吸血鬼這種生物本來就是晚上活動的,江明很快就出現在範海辛門外。
範海辛開門一看,就不由得掛下一排黑線。
他第一次見到江明的時候,江明穿一身花襯衫沙灘褲戴墨鏡打扮得跟個龜仙人似的,這次竟然是羽絨服毛絨帽子長圍巾把自己裹得跟狗熊一樣……你說一個吸血鬼,又不怕冷,穿成這樣是何必呢?
不是都說吸血鬼是氣質高貴品味優雅的貴族麼?怎麼一到他這,就變成了純屌絲了呢?
這屌絲吸血鬼還伸出手,很隨意地打了個招呼,“喲,好久不見。”
範海辛歎了口氣,把他讓進門。
江明很自來熟地把外衣帽子什麼的一脫就坐在沙發上蹺起了二郎腿,“說吧,到底什麼事?”
範海辛指了指自己身邊的幽靈少女,“你看得見她嗎?”
江明皺起眉來,“什麼東西?鬼?我看不見那些。”
吸血鬼的視力是比人類好很多,但靈體這種東西並不在他們的視網膜可接收光譜範圍內……見鬼這種事,還是要講機緣的。
“嗯,”範海辛把幽靈少女的事大致說了一遍,又把幽靈少女的自畫像給他看。
江明隻掃了一眼就放在一邊,卻向範海辛勾了勾手指,範海辛不明所以地看著他。
“……真不上道。”江明低聲抱怨了一句,自己起身湊近範海辛,仔細打量了一下他的臉,然後就笑起來,“別說,仔細這麼一看,還真有點像。”
在不知道“阿海”是誰的時候,還沒怎麼覺得,現在知道了袁立海是這麼個爛人,再被說跟他有點像,範海辛簡直就像吃了個蒼蠅一般惡心,一伸手就把江明推開。
江明也不在意,就借那一推之力坐回了沙發上,帶著點幸災樂禍的笑容問:“然後呢,你打算怎麼樣?”
“既然她想知道自己是怎麼死的,當然就是替她查清楚這件事。”範海辛道,“所以才想找你幫忙……”
“等等。”江明打斷他的話,“你怎麼知道我認識袁立海?”他可不記得跟範海辛提過自己的年齡和以前的事情。
範海辛像是早料到他會有這一問,直接遞上了事先打印出來的那張老照片。
江明看著那張照片先是一怔,“梁妍貞?”然後就看到了自己,皺起眉來,“啊,真是不小心,竟然還留下了這種照片……”
範海辛道:“如果你想的話,我可以幫你把網上流傳的照片都改掉……”
江明抬起一隻手,再次打斷他的話,“不用,我咬死不認,隻說跟先祖長得像就沒事了。想聽我講故事……你得拿點更有誠意的東西出來。”
範海辛本來的確是想拿這個來交換的。江明顯然是個很謹慎的吸血鬼,隔幾年就換個地方就是怕被人發現他的相貌一直沒變化,想來也會介意被人看到這種老照片。所以他想,用幫忙刪改照片來交換一點情報想來不會有問題,沒想到被江明直接叫破,他不由有點尷尬,輕咳了一聲,問:“你想要什麼?”
江明拿起茶幾上的玻璃杯,聞了聞,很鄙視地把裏麵的茶倒了。然後屈起手指,輕輕敲了敲空杯子的杯沿,向範海辛笑了笑。
很標準的露出八顆牙齒的閃亮笑容。
——包括兩顆閃著寒光的尖銳獠牙。
鮮紅的血液在透明的玻璃杯裏流淌,折射出寶石般的明豔光彩。
江明斜靠在沙發上,晃著手裏的杯子,挑眉看向正在自行包紮手腕的傷口的範海辛,露出玩味的表情來。
他其實不缺這一口血。
隻是想逗他玩兒。
但範海辛二話沒說就給了自己一刀。
範海辛包好了自己的手,抬起頭來,正迎上江明的目光,一時間竟然雙方都有點心虛,各自錯開。
範海辛道:“現在可以說了嗎?”
江明笑了笑,“知無不言,言無不盡。但在那之前,我有個問題。”
範海辛問:“什麼?”
“我沒記錯的話,你是個獵魔人吧,你想擺脫一個背後靈,有一萬種辦法。”江明又晃了晃手裏的杯子,“有必要做到這種程度嗎?”
是的,雖然不能超度不能滅殺,但如果範海辛隻是想擺脫那個幽靈少女,不過就是舉手之勞。可他卻讓她在自己身邊待了好幾天,甚至還為了她的事,給了一個吸血鬼一杯自己的血。
主動給一個吸血鬼自己的血,對一個獵魔人來說,簡直是奇恥大辱!
但他一點都沒有抗拒就割開了自己的手腕。
為什麼呢?
範海辛自己也有點想不明白。
他沒有回話,江明打量著他的神色,猜測道:“你愛上這個幽靈了?”
“胡說。怎麼可能?”範海辛反駁,“我隻是……覺得她可憐。”
明知道對方不會回應,明知道自己毫無希望,卻還是那樣地喜歡著那個人。
喜歡到包容他的欺騙,喜歡到為他滯留人世。
喜歡到……忘記了自己。
那樣癡那樣傻……卻偏偏觸動了他心底最深的一根弦。
“那就是同病相憐嘍?”江明再猜。
範海辛隻覺得又挨了一刀。
這一刀更狠。
直插心頭,剜出一個大洞,痛得連聲音都發不出來。
“胡說,怎麼可能?”他再次反駁,但卻不如剛才有底氣。
江明就笑起來。
“傻小子!”他笑罵了一聲,“說吧,你到底想知道什麼?”
“我想起來了,我到底是怎麼死的。”
江明的記性很好。
近百年前的往事也記得清清楚楚。
他認識袁立海,是因為梁小姐。