梁小姐叫梁妍貞,算是白岱第一個留洋的女子,回國之後作風也頗大膽,一向備受爭議。比如說她的文學沙龍,新派人士誇她是文藝界的先驅,守舊派則罵她招蜂引蝶不知廉恥。總之褒貶不一。
江明是她的醫生。
“袁立海一直在追這位梁小姐,寫詩,送花,看戲看電影……”江明道,“梁妍貞半真半假跟我抱怨過好些次。我覺得吧,其實他們倒也挺配。一個自命風流,覺得什麼樣的女人都能手到擒來,一個就自作聰明,喜歡看各種男人圍著自己轉。”
“梁小姐……又聰明又漂亮……”幽靈少女一直在範海辛身邊跟著聽江明講故事,這時才輕輕插了嘴。“……有思想又有見地……她那樣的人,才配得上阿海……”
範海辛看了她一眼,輕聲安慰,“是袁立海配不上你。”
“不,是我……是我癡心妄想……”幽靈少女說著,眼淚又滑了下來,“我太沒用了……”
江明看不到幽靈少女,也聽不到她說話,但看範海辛的樣子,也知道她的情緒肯定有點不對,便停了下來。
過了一會,範海辛才歎了口氣,問:“那你知道袁立海有別的情人嗎?像是澄空的女學生之類?”
“若沒有鬧出來,我當然不知道。我跟袁大才子也不過隻是認識而已,又不可能天天跟著他打探這些隱私。”江明不無諷刺地笑了聲,“不過,我覺得他應該不會向自己的學生下手的,頂多是玩玩曖昧,怎麼也得等到畢業再說。才子嘛,多少還是愛惜名聲的。”
說的也是,但範海辛看了一眼旁邊的幽靈少女,還是有點不死心地補充,“她說她去過照片上的地方。”
“哦?”江明又掃了一眼茶幾上的照片,“這裏一般人還真是去不了。”
梁小姐清高得很,等閑之人入不了她的眼,能在她的沙龍占一席之地的,都是當日名噪一時的俊彥。
江明仔細想了想,不確定自己有沒有在梁家見過這樣一個人,便道:“問問她是怎麼去的?誰介紹的?或者隻是自己偷偷跑去的?”
範海辛側過頭看著幽靈少女。
江明看不到她,但她能看到江明,並不需要翻譯。
她微微偏起頭,露出沉思的表情來。大概是接連幾天都在跟著範海辛調查之前的事,這次倒沒有抱頭痛呼,隻是目光迷茫,聲音也並不連貫。“師太說這件事不能假手他人……所以要自己做。一個人,悄悄的,晚上……阿嬤給我的地址……門口沒有人,我就進去了。阿海……和梁小姐……”她說到這裏,揪緊了自己的胸口,再也發不出聲音。
範海辛皺起了眉,“等等,師太是怎麼回事?阿嬤又是誰?”
有熱鬧看不到,江明也不高興地皺了眉,收起了那副氣定神閑的架子,“不帶這麼過河拆橋的吧?她說了什麼,你倒是也告訴我一聲啊。”
範海辛複述了一遍,幽靈少女也緩過來了,輕輕道:“阿嬤是我的奶娘。她對我最好了。師太……”像是記不清了,半晌才不確定地道,“教了我一個法術……可以變成阿海喜歡的人……”
“什麼?”範海辛一怔,他原本以為這不過就是一個幽靈因為舍不得心上人才滯留人世,還牽涉到法術?
他轉頭告訴江明,江明也皺起眉,“她說的師太大概是那種走家串巷化緣的出家人,據說有一些常常會替一些大戶人家做些陰私之事,紮小人厭勝術什麼的。那個時代不像如今,大部分人都是信這些的。”
範海辛又問那幽靈少女,“是什麼法術,你還記得嗎?”
幽靈少女仔細想了想,還是搖了搖頭,“記不清了,就記得要生辰八字,要阿海的頭發,我的血……還有……他喜歡的人的頭發。那天晚上,我就是想去拿梁小姐的頭發,結果看到阿海在那裏念詩。梁小姐坐在那裏聽。阿海那樣高興,整個人都像在發光。我從來沒有見過他那樣的專注深情……如果他能那樣看我一眼,我就是死也甘願。”
“但是……他從來都沒有真正喜歡過我。我覺得自己真傻,就算師太的法術成功了,我這樣沒用的人,也不可能真的能變成梁小姐吧?她那麼好……要是因為我的私心就……阿海會恨我吧?會更加不想看到我吧?就算被法術影響,到底也不是真心。我不想他不開心,心想還是算了。所以我沒有打擾他們,又悄悄出去了,結果在院子裏看到有人鬼鬼祟祟地在牆根上潑什麼。仔細一聞……是油。”
也許是無意間突破了什麼障礙,幽靈少女越說越順暢,範海辛一直安靜地聽著,這時才道:“啊,這個我有印象。”他翻了翻自己搜集來的那一堆資料,“好像有不少文章提到過,梁公館縱火案。”
江明聽不到幽靈少女的聲音,範海辛又顧不上給他轉述,有點無聊,索性就自己在一邊玩手機,聽範海辛說到縱火案,才插了句嘴,“嗯,這事還鬧得挺大,據說是看不慣女子拋頭露麵的守舊派做的。”
幽靈少女繼續道:“那人蒙著臉,我不知道是什麼人。他也沒有看到我,繞到後麵去了。我嚇得不行,連忙跑回去找阿海。阿海看到我,非常生氣。他衝我發火,罵我不尊重他,不該跑來這裏,不該打擾梁小姐。我告訴他外麵有人在潑油他也不信。梁小姐也不高興,說了句‘時間不早了,袁先生是該回家了’就起身往裏走。阿海去追她,我拖住他,說外麵真的有……”幽靈少女突然頓下來,抬起眼來看著範海辛,目光中的神色一變再變。
從茫然到震驚再到痛苦……最後歸於一片空洞。
黑漆漆的,什麼都沒有了。
範海辛伸了手過去,卻從那半透明的影子裏穿了過去,根本碰不到她,隻能擔心地問:“你怎麼了?”
少女捂住了臉,但這一次,卻沒有眼淚流出。
隻有同樣空洞喑啞的聲音。
“我想起來了,我到底是怎麼死的。”
“你是我見過最漂亮的女孩。”
“阿海為了去追梁小姐,將我推到一邊。怕我追過去,還把門插上了。然後就失火了。我聽到外麵有人在叫,院子裏有人跑動,我用力拍著門叫著阿海的名字,但是他沒聽見……”
“我從門縫裏看著他扶著梁小姐跑出去。我想,等他把梁小姐送到安全的地方,就會回來放我出去了……”
“但他一直沒有回來……”
“那天晚上的火可真大啊……從門縫裏都能看到映紅的天空……”
“火燎在身上那麼痛……我竟然會忘了……我怎麼會忘記呢?”
……是下意識隻想記得美好的一麵吧?
忘記他欺騙自己的事,忘記他背叛自己的事,忘記他傷害自己的事,忘記那個他根本不喜歡的自己……
範海辛突然覺得自己很殘忍。
或許,他根本就不該誘導她想起這些事。
他突然很想抱抱她。
但她已經是一個隨時都可能消失的靈體,連最基本的接觸都做不到。
幽靈少女以那種空洞的、無悲無喜的語氣平靜地說完了自己的故事,靜了很久之後,才輕輕問:“他後來怎麼樣了?”
她忘記了所有的事,讓她流連世間的,無非就是這一份牽掛。
範海辛歎了口氣,轉向江明,把幽靈少女的話大致轉述了一遍,連同她之後的那個問題。
“嘖,原來還有這種內情?”江明嘖嘖嘴,也頗為感慨,“這人也夠狠心的。”
“他後來怎麼樣了?和那個梁小姐在一起了?”
“沒有。”江明道,“他大概是想的,那之後沒多久,就聽說他妻子病逝了。但梁妍貞之後就一直疏遠他。第二年就嫁了個富商出國去了。現在想來,說不定就是那個晚上對他寒了心。他對自己好是很受用,但想想他能把一個那麼喜歡他的女人關在那裏見死不救……也實在太無情得可怕了一點。袁立海跟著也病了,沒多久也死了。”
“病死了?”範海辛重複,突然覺得有點太便宜他了。
“說是病吧,但我聽給他看病的同行說,大概是中了毒。”
“是阿嬤……一定是阿嬤給我報了仇。”
幽靈少女輕輕笑起來。
隨著她的笑容綻放,身上的服飾慢慢地變了,變成了一身大紅的嫁衣,繡著繁複精致的百鳥朝鳳,映著她蒼白漂亮的臉,看起來有種詭異的華美。
“我嫁給他的時候,隻有十四歲。”
“紅蓋頭挑開之後,我才第一次見到他。他的眼睛那麼漂亮,又明亮又深邃。我一下子就喜歡上了,在心裏把滿天神佛都謝遍。從那之後,他就是我的天……”
“他一看著我,我就會心跳不已,他一笑,我就跟著開心,他隻要一皺眉,我的五髒六腑就好像都揪成了一團。”
“我想,再沒有一個人,能像他那樣一舉一動都影響我的心情,也再沒有一個人,能像我那樣喜歡他……”
“為了能配得上他,我每天每天都在努力想讓自己變得更好……他嫌棄我沒有文化,我就悄悄去學校旁聽。結果他卻覺得丟臉,不許我再出門……”
“我早該知道的,不喜歡就是不喜歡……我再努力都沒有用……終有一天,我的天還是塌了……”
“但是很奇怪,我並沒有覺得後悔。也不怨他。我這一生,曾經用盡所有的力氣來喜歡一個人……足夠了……”
範海辛看著她,一時間不知道要說什麼好。
他本以為她是袁立海的情人,才會藏著掖著見不得光,卻沒想到她竟是他那位明媒正娶的結發妻子。
他還是覺得便宜了袁立海。
不過,是真的病死也好,中毒也好,誰在複仇也好,都已經是多年前的事了。幽靈少女自己既然已經覺得夠了,他也沒辦法追究。但心裏卻始終好像堵著點什麼,膩膩的不是滋味。
幽靈少女回眸來看著他,微微一笑。
很難形容那樣一個笑容。
像是包容了一切,卻又純淨得像人生最初的月光。
範海辛甚至下意識地屏住了呼吸。
“我美麼?”幽靈少女問。
“美。”範海辛點點頭,“你是我見過最漂亮的女孩。”
幽靈少女又笑起來。
這一次的笑容,就像是從心底怒放,真正的為了她自己而盛開。
她張開了雙臂,虛抱了範海辛一下。
“謝謝你。”她說。
然後就化作了點點柔和的銀光,消散在空中。
範海辛怔在那裏,半晌沒有回過神來。
倒是江明若有所感,“走了?升天了?”
範海辛不知道她這算是心願已了,還是徹底絕望,但的確是走了,不在了。
他甚至沒來得及問她的名字。
他搜集的資料上也沒有袁立海妻子的名字,隻有一個姓,王氏。
結果她這一世,就隻留下這麼寥寥幾筆。
值得麼?
範海辛問江明:“你知道袁立海妻子的名字麼?”
江明搖了搖頭,“從沒聽過,那個時代,女子的閨名是不能隨便告訴外人的。怎麼?真的動心了?”
範海辛隻當沒聽到他後半句的調侃,“我覺得,總該有人記得她。不然,連她自己都忘記了,未免太可憐了一點……”
“她不記得自己是誰,說不定是因為她提到那個法術。她潛意識裏,還是羨慕新式女子的吧?所以做學生打扮,又想變成梁妍貞,死了這麼多年還飄在澄空的圖書館裏……”江明歎了口氣,範海辛沒有複述幽靈少女最後那幾段話,但到了這時,她的身份也不難猜。“她要是再大膽一點,跟袁立海離婚,結局可能會好很多。”
她怎麼舍得呢?
她那樣喜歡她的阿海,怎麼會舍得離開他?
說到底還是太癡太傻。
範海辛有點悵然若失。
江明卻笑起來,打趣他,“不過,看不出來麼,你這麼個濃眉大眼的,竟然也口花花,‘你是我見過最漂亮的女孩’。”他學範海辛的語氣重複,“嘖,我還以為你喜歡的是小白。”
範海辛幾乎要跳起來,哪裏還留得住半點傷感的情緒?他刷地紅了臉,急急分辯,“你不要胡說……”
江明斜眼瞟著他,繼續道:“不過說起來,小白麼,的確不是那種溫柔漂亮的女孩兒。脾氣又大,性格又壞,腦子還不好使,被比下去也很正常……”
“她哪有你說的那麼不堪?”範海辛下意識已經打斷他的話,反駁道,“尺有所短,寸有所長,人人都有擅長和不擅長的地方。李小白性格爽朗大方,脾氣也是對事不對人的,為人又單純善良有原則,笑起來的時候……”
他突然停下來。
因為發現江明轉著那個裝血的杯子,似笑非笑看著他,怎麼都有點欠扁的樣子。
這隻吸血鬼絕對是故意的。
範海辛閉了嘴。
江明哈哈大笑起來,“還說你不喜歡小白!”很篤定的語氣。
範海辛繼續保持沉默。
江明起身摟了他的肩膀拍了拍,“別這樣,這又不是什麼壞事。青春年少的時候,喜歡一個值得喜歡的女孩,真是讓人羨慕呢……”
的確。
喜歡一個人真是一種很奇妙的感覺。
範海辛從一開始就知道李小白有喜歡的人,卻還是喜歡她。
遠遠看著他們在一起,有時候也會覺得傷心,會嫉妒,會心痛,但卻依然覺得,能夠遇到她,能夠喜歡她,是一件美好的事情。
就像那個幽靈少女,到最後也不曾後悔那樣努力地喜歡一個人。
江明摟著他的肩湊到他耳邊小聲道:“老實交代,你是不是也想過要變成小少爺,才會跟剛剛那幽靈同病相憐?”
“不,不想。”
江明沒看到預料中的跳腳爭辯,範海辛回答得很平靜,頓了頓之後,還很認真地補充,“他近視太厲害了,我不想做矯正手術。”
……這個笑話有點冷。
江明滿頭黑線地看著他。
他不知道的是,範海辛是真的曾經有機會完全取代沈夙夜……的身體。隻是被他自己拒絕了。
範海辛想,也許他和幽靈少女的區別就在這裏。
他的確喜歡李小白。
他也會被她的一舉一動牽動心思,會因為她開心而喜悅,因為她傷心而煩惱。
他可以為她豁出這條命,但不會迷失自己。
他就是他。
他不想變成任何其他人。
如果一個人連自我都沒有了,又還有什麼立場去愛人呢?
所以,哪怕會因為她和別人在一起而感到心酸,他也隻想以範海辛的身份來喜歡她。
也許他以後會遇上第二個喜歡的女孩,也許他會這樣默默喜歡李小白一輩子,不管怎麼樣,他都會將這份感情珍藏在心底,然後做他自己應該做的事。
江明仔細地打量著範海辛,捕捉著他細微的表情變化,最終失望地確定,這人貌似逗不出什麼花來了。
於是他鬆了手,坐回沙發上,重新端起了他的杯子,以品嚐高級紅酒的優雅姿態緩緩喝了一口。
……真不是他喜歡的味道。
不過算了。
今天他其實也沒幫上什麼忙,最後還是那個幽靈自己想起來的,算是白拿了範海辛的報酬。
獵魔人之血呢。
他還是第一次嚐到。
再難喝也算賺了!
哼哼。