正文 第3章(3 / 3)

我感覺自己真的長大了,可是就在這長大的一刻,那些心底濃重的委屈湧上腦袋,擠得眼淚從眼眶裏一直往下掉。那是我離開葵花街後的第一次淚流。我不知道自己為什麼會落淚會慍怒會委屈會難過。畢竟,我一直慰藉自己說,和祝昔陽在交往的時候,我心底也裝著另外一個人,我也沒有付出真心在對待這場感情啊!

從一開始,我們就對彼此不夠公平與坦誠。

我心一橫,故意冷冷地甩出了那些口不擇言的狠話:“祝昔陽,其實你不必自責,因為我剛來到這裏,無靠無依,答應和你在一起也隻是為了消遣寂寞,把你當遮風擋雨的樹你懂嗎?我、根、本、就、從、來、沒、有、喜、歡、過、你!”

我感到腰間的手一點點鬆弛,那些後背的溫暖陡然消失。大風穿過,涼意侵襲。

背後的少年朝著與我相反的方向跑去,我看不見他的表情,隻有一個疾速消逝成白點的背影。

我記得小時候在表姐家附近玩,最受不得那些小兔崽子欺負。他們占領我們“營地”的時候,我就會像一隻刺蝟一樣衝過去紮他們。穿著潔白襯衫的畢嘉豪在後麵看著我們這幫小流氓爭鬥,聳聳肩撲哧一下笑了。他說:“青蘭啊,你看看你這張臉,多像關公附身呢!話說你看過《寒山問拾得》嗎?”

我從一片狼藉的烽煙戰火中抽出身來,目光對著他,睜大了眼睛搖搖頭。

“昔日寒山問拾得曰:世間謗我、欺我、辱我、笑我、輕我、賤我、惡我、騙我,如何處治乎?拾得雲:隻是忍他、讓他、由他、避他、耐他、敬他、不要理他,再待幾年你且看他。”

我雙手交叉抱在胸前,看眉目清朗的他在陽光下像背繞口令一樣地“我我我”、“他他他”,最後真的很有衝動捂住他的嘴說一句:夠了夠了我才疏學淺,目不識丁,我隻知道我喜歡你。

可我終究沒有那份勇氣。

【忘,就是心上住的那個人已經死掉了】

那個夜深露重的夜,我趴在床頭給葵花中學的畢嘉豪寫信。平信,三頁從筆記本上撕下來的白色紙張,我在校園裏采了最肥碩優美的花瓣夾了幾天,直到她們將芬芳彌留在頁麵上。

我買不起圖案精致的昂貴信紙,隻有這樣了。拮據的童年生活讓我的思維變得像針縫那樣細,我學會了投機取巧滴水不漏的生存方式。或許在畢嘉豪眼裏我與表姐沈玉蘭最大的不同,就是她身上沒有我的市儈氣息,在他眼裏她比我純真簡單。

那時我的字已經練得不錯,雖然算不上漂亮,但起碼可以見人。在信裏,我說:畢嘉豪,我在離你很遠的小鎮上流浪。這裏的天空和葵花街一樣碧藍,流水和葵花街一樣甘甜。我夢到你和表姐在舞台上跳起了優雅的華爾茲。

我騙了他。這是我第一次對畢嘉豪撒謊。

第二天,杜曉曉問我“那個霹靂小子祝怎麼沒來鬧了”時,我拽過她的手說:“好姐妹,現在老娘單身了!”她怔忡地陪著我傻笑,很有默契地,並不追問原因。杜曉曉就是杜曉曉,她點點頭說為了慶祝我迷途知返重入單身行列,將MP3的一隻耳塞塞到我耳朵裏:“呐,王心淩的《失戀歌迷黨》。”

杜曉曉搖晃著腰上的“遊泳圈”一樣的贅肉感歎道:“頭發校服什麼的都是悲劇,學習感情什麼的都是浮雲,隻有自己對自己好才是正經事。”

我說:“快點做完那個數學建模的作業吧!老娘要打敗數學恐懼症!學習就是死去活來,一定要在它整死你之前整死它!”

向來鬼點子最多的她眼珠子一轉,湊近我的腦袋說:“既然沒什麼心思看書了……那麼不如今晚我們翹掉晚自習去看馬戲團表演!”

馬戲團表演?記得在我五歲那年,父親帶我去看過一場。記憶中他很高,將我架在脖子上,我便可以清晰地看見整個圓形的表演台。但是那時候的我卻沒有將心思放在看演出上,眼神垂下的時候我可以看見父親海藻一樣的密發,墨色的濃眉,筆挺的鼻梁和凜冽的鎖骨。節目陣容強大,觀眾的掌聲像明君微服出巡下江南,可是我卻看得昏昏欲睡。

在杜曉曉的帶領下我們拎著書包悄悄翻了那堵一米五高的牆,確切地說,是她那個翻牆老手雙臂一撐,就跳上牆頭了,然後再把底下的我拉了上去。她一邊拉一邊奚落我:“沈青蘭你是不是鬼啊,怎麼輕得像紙人似的。”

後來想想她這句話其實是個大病句吧。她卻死都不肯承認自己說過這樣的話。老太爺為證!

當時那個馬戲團表演挺豐富的,馴獸師指引金毛獅跳火圈、銜著寫對算術答案小卡片的斑點狗、頭蓋上頂著杯子騎獨輪車仍然能滴水不漏的小師傅……

表演走鋼絲的小演員出現在舞台上空的時候,天雷地火般,我緊緊地握住了杜曉曉的手。

台上穿著斑馬服的那個男生,就算他化成灰我都認識,不是失蹤的周小丟又會是誰!

下半場我再也無心看下去了。我跟杜曉曉到後台找到周小丟,一遍遍地喊著他的名字。叫得多了,他轉過頭,指著自己一頭霧水地問:“你,是在叫我?”

“嗯。”

“雖然我還沒想到給自己取什麼樣的名字,可不叫什麼難聽的周小丟哇!”男生挺直了背,舔了舔幹裂的嘴唇微微笑著說。我想如果以前周小丟敢這麼忤逆我,早就被我千刀萬剮了。

杜曉曉過來摸摸我的額頭:“我的姑奶奶,眼保健操偷懶沒做吧?你確定你沒認錯人?”

“你們是他的朋友嗎?”轉過頭,是一個穿著大馬褂的伯伯,周小丟管他叫師傅。

“我是他從小到大的好朋友,他就住在我對麵。”我不假思索脫口而出時,看到對麵男生將嘴巴張成O型並流露出不可置信的眼神。

“小白是我們在葵花鎮表演時,我在劇院門口發現的。那時候他昏迷在那裏,全身帶著淤血和傷痕,腿骨折斷了,應該是曾經失足跌進過小山丘的穀底之類。等他醒來,問他是誰和他自己住在哪裏,他都不記得了,我就將他帶回了戲團,收作徒弟。”

——周小丟,難道你忘了我十五歲生日那天你送給了我一副貼了奧特曼的望遠鏡?

——周小丟,難道你忘了你將褲兜裏揣給我喝的果汁故意灑掉,為了幫聽霸王課的我從滅絕師太眼皮底下逃脫而製造尿濕褲子的的假象?

——周小丟,難道你忘了自己像個大無畏的勇士一樣擋在我麵前,失心瘋的婆婆一把掃帚打在你頭上留下那些密密麻麻的傷?

杜曉曉拉住我的衣角說:“你有沒有聽過選擇性失憶症啊,依我看他應該是得了這個。現在就算你將你們之間的事情如數家珍他也未必想得起來啊!更何況,聽你剛才那麼一說,我怎麼感覺你像他命裏的克星啊!他現在這樣,沒有記憶沒有煩惱,不是會活得更加輕鬆嗎?”

我突然想起祖母對我說過,周小丟繼承了先天性的疾病,所以才會一出生就被拋棄。

可是我這樣無敵的宇宙霹靂美少女,怎麼可以輕易放棄呢?更何況還有大馬褂師傅幫我。

他突然說:“我最大的不快樂,就是把我以前重要的人和事都忘了。”

我走到還在發愣的周小丟麵前,把嘴巴靠近他耳朵,聲音很輕很淑女:“不管未來發生什麼事情,我都希望你知道,你是我心目中的那個,很重要很重要的人。我也因為一些人不快樂,也有人希望我快樂。那些讓我不快樂的人根本不在乎我,你記得我是希望你快樂的。我走啦。後會有期。”

在我轉過身的刹那,周小丟迅速抓住我的手,說:“我相信你所說的話,以後隨時歡迎你來百盛馬戲團找我。”

自從小樹林那一幕發生後,我開始不自覺地避著祝昔陽,就算在路上邂逅,也當做陌生人一樣低著頭急急走過。有好幾次他都追上來,嘴角固執地偏向左邊問:“沈青蘭,你要多久才能原諒我?”我隻是低著頭絞著十指,既不看他也不回話。他終於像個挫敗的孩子鬱鬱離去。

我以為他會這樣帶著共同的記憶漸漸淡出視線,像天與海,有著同樣廣袤無際的藍,卻沒有交集。

祝昔陽,你知道什麼是遺忘嗎?忘,就是心上住的那個人已經死掉了。那個心上的你,已經遙遙無期。

【這個世界上,永遠不會存在絕對的公平】

這所學校的硬件設施十分潦草,鴿灰色牆上時常有不明來曆的腳印,廁所、樓道都落滿了灰塵。圖書館裏,都是占座刷題的自修學生。所幸操場還是明淨的,鳥語花香。

第一個學期過去一半時,教我們語文課的班主任阮老師突然讓我在放學後到辦公室去。杜曉曉在一旁沒心沒肺……或者說狼心狗肺地幸災樂禍:“老師請你去辦公室喝茶聊天耶!這樣的待遇可不是一般學生可以有的哦!”

我狠狠地瞪了她一眼:“這種優待你想要我給你好了。”懷著一種惴惴不安的感覺熬到放學,然後我做好接受“作業做得很爛”或者“這次考試你作文突然字數缺那麼多”等罪名挪到那個傳說中猶如幽冥地府的辦公室。

談話結果卻讓我瞠目結舌。阮老師和藹婉轉地表達了她的意思,大致就是說我的個人檔案她已經看過了,學校本來安排我假期繼續回福利院住的,但她覺得不是很妥當,問我願不願意寄住她家。

她眉目中溢滿了憐惜:“青蘭,你這孩子怎麼不早點告訴我呢?”

我裝作雲淡風輕地笑著說:“沒事啦!我已經開始習慣寢室的集體群居生活啦。”

一個人從清貧的小鎮跋涉來到陌生的這裏,本就做好了舉目無親無可依靠的打算,卻未料及能碰上這樣的好教師,承蒙她的恩,指點我學業上的迷津,並將在生活的泥濘裏跌跌撞撞摸爬滾打的我打撈出來。

稀薄的暮色裏,我跟隨阮老師穿越了三條大馬路抵達校外那幢教工樓,看見了穿著卡通睡衣正趴在地上塗鴉的女孩。我們背對著站在門口,阮老師清了清嗓子:“咳咳,還不快出來接待客人呐!”

——誒,那個背影怎麼那麼眼熟?

在她回頭的瞬間,我看清了她的臉。

——竟然是杜曉曉!

原來阮老師是她的媽媽。想起之前她故意危言聳聽的惡行,我作勢要掐她,兩個人在房間裏一前一後地追逐。阮老師在背後笑得花枝亂顫:“你別怪我呀,曉曉逼我先不能告訴你的。”

杜曉曉一邊跑一邊發出像要撒手人寰的慘叫聲:“天靈靈地靈靈,狗咬呂洞賓不識好人心啊!”

阮老師家的布置雖不顯赫,但滿溢書香門第的韻味與儒雅風氣。待到平靜下來,我告訴自己,我想我應該會喜歡這樣明亮寧靜的生活。

這個世界上,永遠不會存在絕對的公平。

當有些人還是嬰兒被父母抱在懷裏疼愛時,有的嬰兒卻被遺棄。

當有些人埋怨父母給的愛不夠多時,有的人卻連自己的父母是誰都不知道。

他們都以為自己是這種鋼鐵城市的孤單稻草人。

關於聽到父母離開的噩耗那一瞬間的記憶,均已模糊。我隻記得我嘴裏叼著一根草莓味道的冰棒,清淡的暖風從我耳邊呼嘯而過,最後它在日光下慢慢融化,落滿了眼淚鹹鹹的味道。

自此,每次經過速食店看到一家人圍坐在靠窗的地方吃全家桶,我都可以羨慕得頻頻回首。他們吃著生冷的食物,讓人難以想象每天以它果腹的人到底還能有一顆多熾熱的心。

我為什麼那樣熱愛回憶呢,明明知道輕輕一觸碰那些記憶,心就會撕開一道口子,任由呼嘯的風穿過。

比同齡人都清楚貧困的感覺,懂得感恩戴德,是我最大的幸,亦是不幸。是阮老師,讓我的腦子裏重新擁有了“家庭”這個概念。每天回到家,我就能遠遠聞到香噴噴的米飯香,陽台上生猛的綠色植物的氣息以及經過洗衣粉洗滌後曬在陽光下的衣料的味道。