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可是他卻當了真，記了那麼久】
我與他走到一起的初始，杜曉曉開始像對待失足少女一樣在我麵前扼腕歎息。該怎麼用我匱乏的言語來描述這個女孩子呢？她，就猶如吃豪華三文魚刺身時必不可少的芥末，辛辣又不可或缺。我不是沒見識過她在校園的BBS上和一個腦殘理論，掐架行雲流水，且不帶一個髒字，堵得對方啞口無言，活生生一個現代版的莎士比亞。
以杜曉曉堅定不移的信念來說，剩女就是聖女，可以自由又恣意地在街上對美少年放電，不必每次出門都往臉上塗十二道工序，也不必擔心會在某一天被男友像扔掉球鞋裏的臭襪子一樣地甩掉。
我卻搖搖頭文藝腔地反駁她：“一個人的心生來便是世界上最寂寞的地方，每個人都渴望被愛。”
“可是你喜歡的偏偏是個桃花眼的男人，這種男生都很花心的誒。”
杜曉曉開始對一臉懵懂的我解釋什麼叫桃花眼：不笑的時候像桃花。眼睛長，上眼皮彎曲弧度較大，內眼角尖而較內陷，眼尾細而略彎，形狀似桃花花瓣，眼神迷離，媚態畢現；笑的時候像月牙兒。眼睛含笑，眯成兩道彎彎的月牙兒，十分勾魂。
針鋒相對且喋喋不休的我們活像是在演一出格鬥遊戲，就差拳擊手套和拉拉隊了。喊到最後，我們精疲力盡，像兩個被抽空了氣的軟皮球一樣癱坐在地上。我借花獻佛，把祝昔陽買來賄賂我的小書架送給她，她把一個剛到手的法國蛋糕送給我，我們喜逐顏開握手言和。
隻有在杜曉曉麵前我是沒有秘密的一張白紙。我想我們是兩個因寂寞而走到一起的人。換句話說，我們的結局應該是好聚好散，沒有心傷。然而後來的事情卻讓我發覺自己大錯特錯了。
在這個學校，假小子杜曉曉是除了祝昔陽之外第一個與我交好的朋友。我是住校生，杜曉曉是走讀生。她留著爽朗的短發，大大咧咧，為人坦蕩，周身有一種與其他女孩子相去甚遠的氣場。當時冀南中學有十多個被男生茶餘飯後津津樂道的班花級別美女都是她的後宮。事實上這樣想吃就吃，想睡就睡的精品女人已經像恐龍蛋一樣珍稀了，所以她體態有點多福也是必然的。我時不時就會聽到她愁眉苦臉的嚎叫：“天哪！我的衣服又瘦了。”
她的金牌口頭禪是：用力吃，吃飽了才有力氣減肥！這個女孩渾身上下都洋溢著一股活力，活力釋放出來又變成了感染力，和最開始的我截然不同：自閉，不願說任何多餘的話表任何善變的情跟陌生人打交道。想不到她居然會跟我混跡到一起。當時我心裏老氣橫秋地想，但願這是一個好的開始吧。
接下來的一段時日，我因為被高一（3）班的祝昔陽所喜歡而成為全班女孩子的眼中釘肉中刺。當然，說歸說，杜曉曉不在此行列之內。
——是誰一到課間就趴在教室的窗戶邊上向我招手，看我轉過頭，就把眼睛和嘴撅起來擠眉弄眼扮鬼臉？是誰用紅色的顯眼粉筆在走廊的圍牆上寫著“沈青蘭放學後X點鍾哪處不見不散”，然後等我飛快衝出去一個個擦掉以防被老師看到的時候再跑掉之際回過頭來甩一句“不來要你好看”？又是誰低聲下氣地讓同學把一塑料袋又一塑料袋的零食傳到我的手裏？似乎眾人詫異的眼神無不宣布著我就是一非洲難民似的。
杜曉曉捅捅我的胳膊：“我說青蘭啊，你一定要看好她們傳給你的那個食品包裝袋是不是完好的，萬一有惡魔開封了投毒放進去你就口吐白沫死翹翹啦！人家對那個祝昔陽紅心滿滿呢，恨不得一排人紅著臉掘地挖坑跳進去，肯定會嫉妒你的。咦，我們要不要來打賭她們會不會傳著傳著上交給老師，囧。”
我正想如何鞭策她的不正直思想時，一袋傳到我手中的薯片將我的手指紮到了。
啊！上麵什麼時候多了一個小圖釘啊！果然被這個女人一語成讖！
當然，這個成語是當年我從畢嘉豪口裏學來的。
和祝昔陽在一起的時候我總是會暴露出那麼多的缺陷：脾氣怪異，挑食，不懂得打扮自己。他從來沒有抱怨過一句。杜曉曉說：“你別緊張，要有堅挺的自信心！其實帥哥有什麼了不起的，在我們看不見的男生寢室還不是照樣一邊玩網遊一邊摳著腳丫子，徹夜油光滿麵地扮蜘蛛掛在網上……”
每次和我吃飯他總要帶著我最愛的綠豆糕點，用極輕極輕的語氣說：“剛才見你隻喝湯都沒有吃飯菜，這個，剛好可以填填胃。”我的鼻子突然湧上一陣酸澀：其實我最喜歡吃的，永遠都是葵花街那個眉目如畫的少年做的糖人。他的名字叫做畢嘉豪，恒久地停留在我心中最柔軟的位置。有一次祝昔陽問我最喜歡的食物是什麼，那時剛好路過一家蛋糕店，我看見靠近門口的玻璃櫃裏羅列著一塊塊做得像忍者神龜的綠豆糕點，便脫口而出地敷衍他。因為不想再去念及糖人，說一次就難過一次，何必呢。
——可是他卻當了真，記了那麼久。
他帶我去參加聚會，去KTV，我會唱的流行歌那麼少，連拿麥克風的姿勢都不自然，總是縮在沙發的一角沉悶地盯著大屏幕發呆，他當著一大群朋友的麵介紹我，然後點動聽纏綿的情歌唱給我聽。我不討喜地窩在沙發的一角給杜曉曉按著內容不詳的短信，感覺跟著祝昔陽混的壞處就是自己灰頭土臉的像古代穿越過來的丫鬟一樣。或許是因為太在乎了而害怕失去吧，這種感覺，是我以後認識高貴得令人發指的顧帆遠都不曾有過的。
現場嫉妒心爆棚的女孩子個個濃妝豔抹珠光寶氣的，恨不得將自己的身體開成飾品展覽館。她們用手臂吊著自己身邊男孩的脖子嬌嗔著，並以他為典範男友，對自己身邊木訥的男生說：“你看看人家多會哄女朋友開心。”
記得那時候散場前作為壓軸，他用本來就已經沙啞掉的喉嚨聲嘶力竭地唱了一首曹格的《背叛》。在歌曲的最後，他說：“即使全世界都背叛了沈青蘭，我陪沈青蘭背叛全世界！”全場的女孩子都感動得把頭埋在男朋友懷裏哭了。男孩子們卻都起哄說：“哇，臭小子原來拉我們出來看你們相見恨晚你儂我儂啦！”
他吼道：“這叫給你們一幫花花腸子哥們兒上一堂模範男友課，你們懂不懂？”
我看不慣他貧嘴的樣子，拿起一支剛開的啤酒瓶一把塞住他嘴巴。他卻跳了起來：“你想噎死我嗎！大家快看哪謀殺親夫啊……”
全場都在笑，唯獨我真是哭笑不得。
走出大門時我不忍心看他孤零零總是走在前麵，終於快步跟上去拉過他的手。迷離的霓虹燈下，我看到他瞬間抬起的臉突然放出奇妙的光澤。我問他：“昔陽，你有沒有想過，如果有一天我背叛了你，你會不會原諒我？”
我看見祝昔陽陡然變得惶惑的眼神，他的身板子僵了僵，最終還是很堅決地點了點頭。他把我的頭揉在懷裏：“但我相信不會的，不會有那麼一天的對嗎？”
我答非所問，一臉狐疑神色地問他：“為什麼冀南中學那麼多秀色可餐的美女任君挑選，你卻偏偏不解風情地瞄上了我呢？”
他的嗓音溫潤得可以掐出水來：“你怎麼喝了點酒思維就變得跟原始人一樣笨。在你身上，我能看到和她們不一樣的東西。溫柔，善良，與世無爭，卻又在骨子裏透著一股倔強勁兒。你那樣孤獨地一個人活了十多年，是該得到幸福眷顧的時候了不是嗎？”
那年深秋，祝昔陽曾經拉過我因長期暴露在寒風裏而生了凍瘡的手說道：“這個世界上的每個人都有活得更好的權利。我會努力讓你活得比現在豐盛一萬倍，幸福一萬倍。”
祝昔陽，你知不知道，這一刻，你是我內心最寧靜的海。
【那是我離開葵花鎮之後的第一次淚流】
那一天的日暮黃昏，當我在祝昔陽約好的時間前提早了半小時趕到學校後麵那片小樹林時，遠遠就看見了他跟幾個男生坐在樹下休息。他手裏拿著棕紅色的籃球，和旁邊幾個隊友都穿著白色的球服，看樣子應該是剛打完球，汗淋淋的像從水裏撈出來的河蝦。我有意無意地往他的球衣上望了一眼，上麵是鮮明的一號。
我再放輕腳步走近一點時，卻聽見祝昔陽身邊一個同伴拍了拍他的大腿說：“小子，你果然贏了啊。中午是阿斌，今晚都輪到我請啦！哎，命苦喲！”
祝昔陽得意洋洋地笑著回答：“哎，這是你們應有的懲罰！誰叫你們那麼低估老子的個人魅力呢，其實買單在你們，痛在我心哪！”
你有試過被人奪走光的感覺嗎？漆黑靜謐的湖麵，悄然投下一束光，湖在瞬間波光瀲灩，波紋將光暈切割成細塊浮狀體。漂浮在湖中的你，朝著那束光奮力遊去，掌心就要將其觸及，可是它卻陡然消失。湖水再度陷入冰澈陰森，你肢體寒透，慢慢地沉溺下去，沉溺下去。
躲在樹幹後的我在全場的哄笑聲中抽身而出，衝到他們中間去。男生們笑到前仰後合的腦袋突然就像發條終止的鍾擺一樣懸滯在那裏。
在我與祝昔陽眼神於電光火石的對峙間，世界被按下了靜音鍵。他的眼神很複雜，雲霧深重得可怕，而我想自己當時應該隻有一股怒火，淩厲地燃燒。
他突然“騰”地站起身，身後那些男生也稀稀拉拉地站了起來，拍拍屁股上的灰塵。剛才發言的那個正要把他拉走，祝昔陽甩開他的手說：“你們先走吧，今晚不吃了！”
到這裏，我已經完全明白，祝昔陽和我在一起從一開始就是他和朋友的一個賭局。我隻不過是這場賭局裏麵的一顆棋。最後，他輕而易舉地贏了。
“青蘭，對不起……在第一次和你接觸的晚上，他們就指著你說：‘祝昔陽，你平時不是總顯出魅力最大的樣子嗎？如果能搞定那個報道中說自強自立性格孤僻的女孩子，那麼你這個月的夥食我們都包啦！’那時向來不服輸的我立馬來了興致，問他們該不會吹牛吧，如果我贏了是不是每天吃素菜，他們說一定不會，餐館地點由我選啊，於是我就出去追了你……”他像一架上了滿膛子彈的機關槍一口氣說了出來，最後說：“但我現在是真的喜歡你啊！我沒有騙你！如果你覺得恨我，就殺了我吧。”
“你連現在都有心思開玩笑！你走開，我現在覺得你那雙手，很髒！”
那是我離開葵花鎮以後的第一次淚流，我原本以為我已經修煉得足夠鐵石心腸、刀槍不入，淚腺早已枯竭，可以做到不以物喜不以己悲。可是你看，我錯得多麼離譜。因為一場可笑的騙局，我就被打回了原形，斷送了修行。
記得剛來冀南中學的時候，我感覺最不友善的便是幾個經常聚在走廊角落一邊剔牙一邊瞎掰是非的男孩子。其中有個流裏流氣的胖子第一眼見到我時，從穿到發黃的白色帆布鞋到毫不修飾的臉從下到上掃描了一遍，然後一改嘻嘻哈哈的做派，收斂起笑容故作嚴肅地對身邊的夥伴說：“這個女孩的審美還真是驚世駭俗！”
他忸怩的神情和動作顯然很有喜劇效果，周遭一幫酒肉朋友皆擊掌哈哈大笑起來。我強忍住憤慨轉頭跑向女生廁所的時候，看到了第三個班級倚在教室後門的祝昔陽那張好看的臉，當時他或許不明所以吧，隻是看著那幫笑聲猙獰的家夥簡單地皺了皺眉。那時候的他卻已經讓我覺得，他和他們不一樣。
原來，我錯了，往往對一個人期望越大，到頭來失望的程度也就成正比。
我掙脫掉他的手臂，轉過身大步流星往前走，祝昔陽衝上來從我背後緊緊抱著我，我的腦海中霎時閃過當年我要去找周小丟時畢嘉豪從背後抱住我的場景。那些懷抱都是那樣用力，虛構的溫暖爬滿背脊。不同的是，耳邊是祝昔陽的聲音。
“我錯了，能不能再給我一次機會。我現在對你的喜歡，真的已經沒有任何當初的玩味。你是我認識的所有女孩子當中最單純、天真、善良的女孩。莎士比亞說，善良是黃金。剛開始我還在反思，是不是人越長大，就越想尋回童真的感覺，所以自己才會那麼迷戀你。為了逗你開心，我在KTV裏使盡招數，唱最容易破音的歌，玩常被別人刮到臉的遊戲，喝最容易趴下的酒。我還在打算明天以後就終止對他們的懲罰，帶你去吃原汁原味的咖喱雞塊、色彩豔麗的糖炒南瓜和味道怪異的沔陽三蒸……”