燭火微亮,隔著簾幕,我看見朱允炆進入我的房間,對侍女們說道:“都退下。”他掀起錦帳,幽幽的眸子注視著我,問道:“你覺得好些了嗎?”
我不知道他前來看望我是何目的,心中卻毫無來由地覺得害怕,將被子裹緊,勉強說道:“好多了。時候不早,皇上請回宮去吧。”
他輕輕說:“母妃午時告訴我,說你身體不太舒服,要我提前給你賜婚。”
我見他直截了當揭穿此事,沉默不語垂淚。
他接著說:“如果這孩子是李景隆的,我會如約賜婚,如果是皇家血脈,我就不能讓他認臣下為父了。你明白我的意思嗎?”
我覺得全身在發冷,難道朱允炆猜到了事情的真相?他說“皇家血脈”,暗指我腹中胎兒父親是誰?燕王和朝廷勢不兩立,如果讓朱允炆知道真相,他會怎麼對待我腹中的胎兒?剛才我還在猶豫遲疑要不要留下這個孩子,這一瞬間我驀然明白過來,我愛這個孩子,我不能讓別人傷害他。
我看著他,肯定回答說:“是李景隆的。”
他清秀的麵容帶著懷疑,搖頭道:“隻怕不是如此。我剛詔見過李景隆,和他戲言,他可沒有提到這件事情,他還說……即使有,也不該是這時候。你曾經去過永平和大寧,難道是四叔的?還是十七叔的?”
朱允炆一直都很聰明,他竟然先去問李景隆,再來和我對質,李景隆毫無防備之下,自然實話實說。
我睜大眼睛看著他,斷然搖頭,辯解道:“不是!不是他們!”
他伸手捉住我的肩膀,說道:“你有什麼苦、有什麼委屈,為什麼不告訴我?你究竟在害怕什麼?我是你的允炆哥哥,難道你擔心我會傷害你嗎?”
我聽到這一句,立刻抬起頭,看到他懇切的目光,身體顫抖了一下,胸口鬱悶難受的感覺又湧上來,急忙用絹帕捂住嘴,伏在枕上幹嘔,臉色頓時緋紅,卻沒料到朱允炆突然伸手將我抱起,靠在他肩上,輕撫著我的背心,說道:“很難受是不是?”
我雖然明知道這樣不妥,一下沒緩過氣來,整個人被他穩穩抱住,無法脫身。
侍女們聞聲而來,見到朱允炆的手環繞著我的身體和我親密相擁,全都呆立在當場。
我急喘道:“你……放手……”
朱允炆似乎故意想讓她們誤會,沒有絲毫放手的意思,還湊近我耳畔說:“你並不是真心喜歡李景隆對不對?既然這孩子不是他的,你和李景隆的婚事就此取消,我決不會將你嫁給他。你留在宮中陪我吧,無論你是蕊蕊還是元妍,這一次我決不會放手了。”
我無法相信他竟然作出這樣的決定,卻驀然明白過來,從得知朝鮮元妍存在的那一刻起,朱允炆想得到我的欲望就沒有停息過。朝鮮海島上那蒙麵高手之一暗示自己是皇帝手下,正是他所派遣。紀綱掠走我,他意外見到我和李景隆在一起,礙於表兄弟情麵不便明爭,隨後又將我留在皇宮內,有意拖延婚期,直到遇上這樣一個契機,他想乘機將我留在宮廷。
我入宮恰好將近兩個月,和年輕的皇帝朝夕相處,即使被他寵幸過也算不上驚奇之事。隻要他對外人宣布是我腹中胎兒的親生父親,我身懷皇嗣,李景隆麵對這“既成事實”,一定無話可說,後妃朝臣也都不敢對我有所非議。
但是,有一點朱允炆說得很對,我不能帶著燕王的孩子嫁給李景隆,這對他極不公平。即將迎娶過門的新娘,肚子裏卻懷上了別的男人的孩子,任何男人都無法接受,如果李景隆知道真相,隻怕會立刻悔婚。
侍女們終於回過神來,匆匆退下。
朱允炆握住我顫抖的雙手,說道:“你別怕,就算你懷的是四叔的孩子,我也不會傷害他。我們都是皇爺爺的兒孫,本不該自相殘殺,當初如果不是他們暗中策劃謀反,朝廷也不會痛下殺手。”
我心意雖然堅決,想到李景隆還滿心歡喜在家中籌備婚禮,不由一陣心酸,說道:“我不嫁了,任何人都不嫁。隻是朝臣都知道李景隆要娶親了,你讓他怎麼下台?”
他凝望燈火,緩緩道:“你放心,我會還他一個郡主。安平王前些時候進宮來求母後,隻要讓福清郡主嫁入國公府,甘心做側室,母後當時因顧及你沒有應允,他們人品才貌都很般配,這樣豈不是正好?”
所有人都覺得李景隆和朱浣宜是郎才女貌,天作之合,我不能讓李景隆替燕王擔負一個父親的虛名,他應該娶一個純潔無瑕的新娘,應該得到一份真誠的愛情。
我不再和朱允炆爭執,說道:“請皇上答應我不要逼我作宮妃,否則,我寧願死。”
朱允炆放開手,審視著我說:“我答應你,隻要能經常看見你我就很開心了。你安心養胎吧,宮中之事我會替你安排好,無論孩子是男是女,都是朱家皇族的後代。他們出生以後,我會賜給他們皇家玉牒,另賜王府給他們居住。”
他過了片刻,又道:“我會詔見李景隆的,你暫時不要見他,等他娶了福清郡主以後再見吧。”
正月初六,是朱允炆降旨賜婚給李景隆的日子,李景隆如期迎娶朱浣宜,他娶的依然是郡主。
朱浣宜出嫁前夕住進了呂妃的宮院,皇宮內一片喜氣洋洋的景象,我的心情卻一片暗淡。我眼看著大紅花轎將朱浣宜接出皇宮,眼看著所有人聯手導演著一場偷梁換柱的好戲,朱浣宜蒙上紅蓋頭前,曾向我投來一瞥,似乎是感激,又似乎是慚愧。
惟一不知情的是李景隆。
他們婚後三天,我一直忐忑不安,夜晚連續失眠,惟恐他們之間發生不可預料的事情。
直到第四天的時候,侍女秋兒悄悄告訴我說:“郡主,奴婢看見曹國公帶著新夫人一起進宮來叩謝太後了。”
我急忙問道:“你看見他們了?曹國公的樣子開心嗎?”
秋兒道:“奴婢看不出來,不過他似乎很喜歡新夫人,一直牽著她的手。奴婢覺得郡主多慮了,他們是名正言順的夫妻,又是新婚,怎麼會不開心呢?郡主懷有龍脈,皇上遲早要封郡主為貴妃的,就算曹國公對郡主還有舊情,他如果真心為郡主著想,也該打消這念頭了!”
秋兒將聽到的流言一五一十都告訴了我,自從宮中侍女們撞見朱允炆和我相擁的那一幕後,在朱允炆有意默許下,短短數日,皇宮內上至呂妃、江綺懷,下至冷宮內灑掃庭院的太監宮女,全都知道了我懷孕的消息,眾人暗中蜚短流長,議論紛紛。
我沒有辯解,也沒有否認。朱允炆對我的仁慈和忍讓源於他對我的特殊感情,皇宮與朝堂信息相連,但是一旦讓朝中一些“耿直”的大臣得知這個孩子的來曆,後果難以預料。
我站立在梅林中,看見李景隆頎長挺秀的身影步出宮苑,朱浣宜並沒有和他一起出來,想必正和呂妃閑談。
他停下了腳步,仿佛有心電感應一般,向我隱身的一株綠萼梅花看來,眼神悵惘中透著憂鬱和無奈。
我思前想後,從樹後慢慢走出,站在他麵前,兩人相隔的距離並不遠。
他怔怔看著我,仿佛我是一個陌生人,過了片刻,他走近我,聲音平靜如水道:“你……反悔了嗎?你覺得我配不上你?”
我低頭垂下眼簾,說:“是我配不上你,我有了……”
他麵色蒼白,緩緩道:“皇上留下你的時候,我本不該答應他!從軍營那一刻開始,你就是我的妻子,你的孩子就是我的孩子,你為什麼不告訴我?我竟然不知道皇上詔見我是有意試探你的孩子是不是我的……如果我當時肯定答複他,他就不會那麼確信了!”
我慢慢體會他的話意,終於明白了他的意思,朱允炆試探他是否可能是孩子的生父,是排除燕王,並不是排除自己。李景隆之所以自責,是後悔自己不該向朱允炆吐露實情,他以為如果當時承認那段時間和我有過肌膚之親,朱允炆就不敢確定孩子一定是皇嗣,不會下決心阻攔我們的婚事。
他的猜測是錯誤的,但是我不敢告訴他實情,不敢對他說出離開東昌那天晚上燕王擄走過的我事情。
他伸出顫抖的手,撫摸著我瘦弱的肩膀,說道:“皇上喜歡你、想將你留在宮裏,故意使出這樣的手段……你擔心我會因此厭棄你,才會眼看著浣宜嫁給我,對嗎?你為什麼會這麼想?我對你的心意還不夠明白嗎?事到如今,你以後怎麼辦?”
我向後退了一步,躲開他的手,說道:“景隆,好好對待浣宜,不要辜負了她。她對你深情不悔,為你甘心毀容、甘心為妾,比我對你好得多。皇上他不會傷害我的……”
一語未了,耳邊傳來朱允炆的聲音:“你不用為她擔心了,朕會照顧她的!”
我抬起頭,李景隆保持著原來的姿勢,一動不動。
朱允炆快步走近我們,對李景隆道:“姻緣本是天定,你既然娶了福清郡主,就該一心一意對她。有朕在皇妹身邊,決沒有人敢傷害她!”
李景隆屈膝跪地,說道:“臣多謝皇上。臣知道為人夫婿的本分,如今大禮已成,決不會虧待臣的夫人浣宜。”
朱允炆聽見他說“臣的夫人浣宜”,說道:“如此最好,既然皆大歡喜,安平王可以放下一樁大心事了。”
他隨後側身對我道:“母後這裏時常有女眷來往嘈雜,朕在西苑給你另置了宮院,以後就住到朝雲殿去吧,宮中的禮儀規矩都可免了。”
我跟隨朱允炆走出數步後,忍不住回頭看一眼,見李景隆猶自跪地不起,心中一痛,卻將眼淚生生忍了回去,朝雲殿位於皇宮西苑,地處偏僻,我一旦搬遷前往朝雲殿,即使李景隆能夠進皇宮覲見太後太妃,也難有再巧合見我的機會。
我們緣差一線,未能成為夫妻,或許是因為前世的宿緣不夠深厚。
但是,我此時雖然痛,卻沒有失去顧翌凡那種錐心刺骨的感覺。
朝雲殿外,滿目蕭索,儼然一幅冷宮氣象。
進入殿中,隻見帷幔精致雅潔,陳設琳琅滿目,絲毫不比呂妃宮中遜色,宮人個個幹淨靈巧,似乎都經過精挑細選,寧靜謐的小院落內種植著各種花草,廊下還掛著一隻大鳥籠,籠內養著兩隻可愛的綠毛鸚鵡。
朱允炆對秋兒道:“禦膳房有人料理郡主飲食,外麵娘娘們送來的東西,都不要隨意用,先拿去太醫院查驗一下。”他深知後宮爭鬥的厲害,有心將我安置在冷宮隔絕起來,或許是正是為了避免不必要的麻煩。
我向朱允炆道:“謝謝皇上,我很喜歡這裏。”
他微笑道:“你專心養胎吧,我閑暇時會抽空來看你。”