正文 第40章 雪影梅妝(2 / 3)

我見他如此親密,嚇了一跳,站起身退後一步,說道:“謝皇上。”

呂妃視他笑道:“皇上又多了一個妹妹,我就多準備一份嫁妝了。我這宮院寬敞,慶熙郡主以後就住在我這裏吧。”

朱允炆麵帶微笑,說道:“謝母後,皇妹的婚事,還請母後和母妃費心安排。”

呂妃命欽天監揀擇吉日,那些欽天監測算了一番,鄭重其事回奏,說宜遲不宜早,要到四月中旬才有上上大吉、適合親迎的婚期。李景隆有意避嫌,不便常常前來,進宮半月有餘我隻和他見過一麵,他心情無比愉悅,用心在家中籌備婚禮事宜。

午後,我斜躺在呂妃寢宮後長廊所設軟榻上,一陣陣花香襲來,冬日暖陽讓人昏昏欲睡。

一名侍女悄悄說道:“郡主,安平王爺剛才進宮求見太後,此刻正在大殿裏。”

宮中侍女都知道我將嫁給李景隆之事,安平王府的福清郡主戀慕曹國公多年,也是人盡皆知的“秘密”,我見她提起安平王爺,略有詫異,問道:“安平王爺來給太後請安嗎?”

她低聲道:“奴婢看見王爺匆匆忙忙進宮來,好像很傷心難過的樣子……”

我心中一動,站起身道:“我們去聽聽看。”

我輕輕走到正殿後,透過雕花的大幅琉璃背景屏風向內張望。

那名五十開外、膚色黝黑、身著王袍的男子是安平王無疑。他跪伏在地上,神情淒楚,老淚縱橫,說道:“浣宜被臣弟寵壞了,臣弟年事已高,不能看著她損傷自己……如今無計可施,隻有前來懇求太後,賜一萬全之策!”

呂妃懷抱著一隻狸貓,伸手撫摸著狸貓的柔軟白毛,歎息道:“浣宜這個傻孩子,用珠釵自毀容貌……有話不能好好說嗎?何必如此!要論人品、性情,她和景隆本是良配,隻可惜景隆有了慶熙郡主……總不能委屈浣宜作側室吧?”

安平王淒然道:“昨日臣弟看見她那模樣,心痛欲死。隻要能讓她平平安安,側室又有何妨?請求太後做主吧。”

呂妃略有猶豫,沉吟道:“浣宜也是朝廷郡主,為側室似乎不太妥當。況且,恐怕慶熙郡主心中不願,日後怨怪我們。”

安平王道:“臣弟不擔心浣宜,也不要名份地位。景隆這孩子不是薄情之人,隻要將浣宜嫁入曹國公府,臣弟就放心了,臣弟大不了厚著老臉,請慶熙郡主給她一個容身之地。”

我聽著他們的對話,明白了事情經過,朱浣宜得知皇帝下詔將我賜婚給李景隆,徹底心灰意冷,不惜將自己的美麗容顏損毀,安平王愛女心切,不再矜持顧忌,前來求呂妃轉圜,寧願將朱浣宜嫁與李景隆為妾。

可憐天下父母心,為了救朱浣宜,安平王竟然出此下策。

呂妃不置可否,說道:“這件事情不可操之過急,怎麼也等他們新婚之喜過個一年半載再說,你告訴浣宜眼光要長遠些,或許景隆還有回心轉意的時候,到時會替她做主就是。”

安平王感激不已,叩首說道:“臣弟謝太後!”

我聽完他們的對話,心中暗自揣測呂妃似乎有意將朱浣宜和李景隆撮合到一起,如果李景隆執意不娶妾,不知到時該怎麼收場。

天氣漸漸寒冷,雪花飄落。

清晨梳妝,我換上一身稍厚的雪白貂絨套,將頭發在雙側挽起兩個小髻,飾上兩串紅玉珠,走到正殿中,等候呂妃一起用早膳。

幾名侍女正在放置一個大景泰藍花瓶,裏麵插著數枝淡黃色的臘梅,一名侍女笑意盈盈道:“郡主,今年的梅花特別香呢!”

我走近前觀賞,說道:“梅花香自苦寒來,臘月的天氣最適合它了。”

我循著幽香走到宮苑外的梅花林中,凝視枝頭,舉手折下一小枝紅梅,引動枝椏搖顫,細細的積雪如輕粉墜落在我臉上,一顆小冰珠恰好落在我眉間。我正要將它拂下來,身後傳來一陣撲簌簌的聲響。

回過頭隻見朱允炆身著朝服、肩披明黃色貂裘踏雪而來,似乎剛剛散下早朝,前來向呂妃請安。

我躬身拜道:“臣妹恭迎皇上。”

他一直走到我麵前,看著我手中紅梅,開心微笑道:“我第一次見你的時候,你的眉心有一個紅點。昔日宋朝壽陽公主作梅花妝,如今大明朝慶熙郡主也有典故了。”

相傳南朝宋武帝最寵愛的女兒壽陽公主冬日臥於含章殿簷下,一朵梅花飄落她的前額,留下五瓣淡淡的痕跡,拂之不去,侍女們驚奇公主動人梅花印記,紛紛效仿,以梅花印在眉頭,“梅花妝”便由此而來。我見他提起“梅花妝”,微笑道:“可惜沒有了。”

他靠近我,伸手替我撣去發間雪粒,輕輕說道:“你能喚我一聲‘允炆哥哥’嗎?

我見他神情真摯,不忍心讓他失望,低頭道:“允炆哥哥。”

他握住我的手,說道:“我們永遠都隻有兄妹的緣份……你既然喜歡李景隆,我會成全你們,我命他掌管國學,不用再出去征戰,你可以放心了。”

我心中明白,朱允炆如此厚待我,又要我叫他“允炆哥哥”,都是因為唐蕊,我幾乎就要脫口而出告訴他真相,但是想到自己當年“蕊妃”的身份,終究還是忍住,說道:“謝謝皇上,如果他不出征,會影響朝中大事嗎?”

他緩緩說道:“朝中忠臣良將不少,缺了他一個並不要緊,況且,謀事在人、成事在天,皇爺爺若是在天有靈,一定會保佑我!”

我想到他的曆史結局,心中一陣惆悵,說道:“母後該醒了,我們回去吧。”

他點了點頭,拉著我的手,從梅林深處走出來。

到了正月初一,朱允炆率領群臣祭祀天地宗廟,在奉先殿接受文武百官朝賀,宮城內外儀仗林立,旌旗漫天,爆竹鼓樂聲齊鳴,一派欣欣向榮的繁華盛世景象。

朱允炆大宴群臣,後宮禮儀規矩紛繁複雜,設宴除了呂妃、江綺懷、郭惠妃、葛麗妃等老輩少輩太後太妃外,還有朱允炆的馬皇後、葉貴妃,新封的李妃和吳妃等人、以及臨安公主、寧國公主、慶成郡主等皇族女子參加,眾人都打扮得花團錦簇,在大殿中坐了幾大桌,觀看樂伎表演,笑語喧喧。

我和公主、郡主們坐在一起,福清郡主朱浣宜恰好坐在我對麵,她麵蒙輕紗,既不看戲,也不吃點心,隻是怔怔盯著我看,我無意中碰觸到她的目光時,她立刻假裝看向一旁。我和李景隆四月即將成婚之事,金陵王公貴族內眷皆知。

幾位公主互相玩笑閑聊,我聽見臨安公主問道:“聽說梅駙馬前日去了淮安?”

梅殷是寧國公主的駙馬,河南侯梅思長的次子。史載他“天性恭謹,有謀略,尤長於弓馬”,所有的公主駙馬中,朱元璋最喜歡他。新春佳節之際,朱允炆調任梅殷出京鎮守淮安,是為了防止燕王南下。

寧國公主裝作不在意之狀,昂然道:“這麼多年都在一起,分開一下倒好些!”

臨安公主笑道:“你要是一年半載不見他,還是這麼說話,我就服了你!”

寧國公主高聲嬌笑道:“皇姐就不要拿我取笑了,這些小輩郡主們,比我們當年可有趣多了……就說景隆……”

我聽見她提到李景隆,怔了一下,卻發現朱浣宜向我看過來。

寧國公主發覺說多了話,忙道:“不說了!看戲吧!”她似乎是想和我開玩笑,卻突然想起了朱浣宜,立刻岔開話題。

幾名侍女用金盤端過數碗雪蛤鳳梨羹,說道:“這是太後娘娘賞賜給諸位小郡主的。”

我們一齊謝過,我本來毫無食欲,但是呂妃賞賜,不得不接過,勉強喝上幾口。誰知道才喝下去不久,胸腹之間鬱悶難受,一陣接一陣的惡心感覺接連襲擊而來。我強忍了半天,實在忍不住,用絲帕捂住嘴,不顧眾人詫異的眼光,離席衝出殿外。

我一直衝到花圃旁邊,扶住疏欄幹嘔,幾乎連膽汁都要嘔出來,一名侍女追趕而出,替我輕撫背心,喚道:“郡主,可是著涼傷了胃?”

我心中立刻發覺情形異常,這段時間我嗜睡、消瘦、厭食,狀態和在雲蒙山中一模一樣。難道……我懷孕了?和燕王肆意纏綿的那一夜,我懷上了他的骨肉?

我怔怔站立在疏欄旁,如同被雷電擊中,這是我第二次為燕王孕育孩子,隻是換了一個身體,但這個孩子並不是我想要的。第一個未出世的孩子,是我心中永遠的痛。我恨不得用自己的生命來換取他生命的延續,可惜的是,我終究還是失去了他,帶著對燕王的失望和對白吟雪的痛恨失去了他。

我和李景隆的婚禮在即,我該怎麼對待這個孩子?難道就這樣嫁給李景隆?讓燕王的孩子喊李景隆爹爹?對孩子公平嗎?對李景隆公平嗎?

或許,他根本就不該來到這世上,他不該有一個無情、殘忍、心中隻有陰謀和手段、時刻準備算計別人的父親。

那侍女還不明所以,靠近我問道:“郡主,奴婢立刻請太醫來看……”

我忙道:“不要!”

卻聽見寧國公主在身後大笑道:“我一直以為景隆是正人君子,沒想到他也是這樣!看來慶熙郡主不能等到四月大婚了。”

我尷尬無比咬住嘴唇,今天在眾目睽睽下失態,宮中女眷都是火眼金睛,一望即知是怎麼回事。寧國公主似乎認定我懷的是李景隆的孩子,拍拍我的手背笑道:“有什麼好害羞的?你遲早都是他的人,這件事遮掩過去就行,包在我身上!”

我眼看著她向呂妃那邊走過去,無言以對。

身旁侍女伶俐乖巧,扶住我,悄悄說:“奴婢恭喜郡主!天涼風大,郡主當心身子,回宮歇著吧,奴婢這就去禦膳房給郡主拿平胃氣的紅棗湯來。”

天色漸漸暗沉,侍女們靜靜而立,呂妃前來看視過我,囑咐我安心靜養,並沒有絲毫鄙夷的神色。

每一個孩子都是天使,他們帶著希望降落人間,使我們的生命得以延續和傳承,我渴望有一個屬於自己的孩子,但沒想到是在那樣的情形下有了他。

我平躺在床上,兩種不同的聲音,反複在腦海中糾纏,讓我頭疼欲裂、生不如死。

一個聲音告訴我……你要保護這個小生命。他是你的孩子,是你身體的一部分,你不能剝奪他來到這個世界的權利,你已經失去過一次,難道你還要再失去一次嗎?另一個聲音在冷冷說……你與他的親生父親已決裂,你不可能給他一個溫和慈愛的、善良正直的父親,一個正常的、幸福的家,他活在世上,隻會有無窮無盡的痛苦、無窮無盡的煩惱,既然如此,你就不要讓他來到世間!

我將顫抖的手移動到小腹上,似乎隱隱感覺到了那個小生命的微弱心跳,眼淚溢出掛在臉頰上,漸漸風幹,不久又有新的淚水滑落。