時光飛逝,轉眼到了五月下旬,天氣漸漸暖和起來。
我數月來我一直深居簡出,飲食行動都極度小心,腹中胎兒一天天平安長大。
清晨的輕風涼爽宜人,我穿著寬大的衣裙,坐在朝雲殿的南窗下,逗弄著一對綠色的鸚鵡,一隻鸚鵡尖叫著說:“皇上駕到!皇上駕到!”
我仰頭微笑道:“又騙人了,皇上在勤政殿上早朝,怎麼會來這裏?”那鸚鵡又叫著說:“燕王!燕王!”我的笑容立刻凝固了,急忙輕叱它道:“不許胡說啊。”綠毛鸚鵡果然不說話了,低頭喝著水。
小胎兒似乎聽見了鸚鵡的叫喚聲和我的回答,輕輕動彈了一下,我撫摸著它踢動的位置,想像著它淘氣的小模樣,心中泛起淡淡的甜意。
沒過一會兒,鸚鵡的叫聲又傳來了:“皇上駕到!”
我拿它沒辦法,笑嗔道:“別叫了,再騙人我就要拿走你的水槽了!”轉過頭,卻看見朱允炆身著常服而來。
他看了看我,說道:“它這次沒有騙你,是我。朝中這幾天事情多,一直沒來看望你,身子還好嗎?”
我答道:“謝謝皇上關懷,一切都很好。”
朱允炆凝視我片刻,在庭中徘徊數步,似乎心事重重,歎息道:“我不知道還能保護你多久。三年來朝廷犧牲了百萬兵馬,竟然阻擋不住燕軍南下,四叔的八十萬大軍就在城外,城中隻剩下二十萬禦林軍了,金陵很危險……朝臣紛紛上柬,勸我棄金陵前往湖廣,占據江南之地,還有人勸我議和……”
他雖然閃爍其辭,我了解當時的曆史情況,當時的情形局勢對朝廷極其不利,前線的壞消息一個接一個,沿江的海船全都投降了燕軍,鎮守的將士多數不戰而潰。
史載二月初十,副將盛庸取代李景隆為征燕主帥,燕軍在夾河與盛庸開戰。東昌之役燕軍慘敗,折損數名精銳,此時正欲複仇雪恥,士氣高漲。盛庸不敵燕軍勇猛之勢,平安擁兵十萬,遲遲不前往救援盛庸,明軍大敗退回德州。
三月初七,燕軍在篙城大敗副將吳傑,明軍損失六萬餘人,軍資器械均為燕軍所獲。
四月初一,山東戰事告急,朱允炆再換定國公徐輝祖為主帥,馳援山東與鐵鉉合兵,卻被朱能、宋貴率軍截擊,明軍被迫返回,無一人到達濟南。燕軍迅速控製了山東,率師南進,轉道安徽鳳陽奪取靈壁。
五月十六,揚州都指揮使王禮、吳庸拱手歸降,隨後高郵、通州、泰州、江都全部歸降。
五月十九,江南屏障全部被打破,燕王誓師說:“頻年用兵,何時能止?今當臨江一決,不複返顧!”
五月二十,燕軍渡過長江天險,攻占鎮江。
短短四個月,燕軍出奇製勝、如有神助,他們一路暢通無阻逼近京師,很快就會順江而下,進駐龍潭。
迫不得已之下,方孝儒提出了“堅壁清野”的方案,下令盡撤城外民舍,拆除屋宇、搬運物資,將不便搬運的磚瓦木料盡數焚燒,不給燕軍留下任何可用的東西,同時派遣黃子澄、王叔英等人秘密出京招募援兵,修築城牆固守金陵,以待援軍。史載當時金陵城外大火連日不息,兵士民夫喊號之聲不絕於耳。另一方麵,方孝儒希望通過和談推遲燕軍的進攻,假裝割地請和,拖延時間等待援兵。
我聽見他提及“議和”二字,心中突然升起一線渺茫的希望,抬起頭說:“此時此刻,皇上還願意與燕王議和嗎?”
他帶著幾分愁緒,凝望窗前翠竹,說道:“議和?他早已不甘心做一個北方的藩王了,他雖然是我的叔叔,卻是全天下最狠心的叔叔!他要的本是我的皇位,除非我將玉璽交給他,否則他一定不會撤兵的。但是,皇爺爺將大明江山交給我,我怎能讓給他?如果皇爺爺願意選擇他,當初就不會立我為太孫了。”
我說道:“皇上既然知道他不會同意議和,不如早作打算。”
他眼眸中透出異樣的神色,說道:“你讚成我逃走嗎?”
我說道:“千古艱難惟一死,生命是世界上最寶貴的東西,任何時候都不該輕易放棄。如果你連死都不畏懼,為什麼不堅強活下去?九重殿閣、君臨天下是一種人生;歸隱鬆林、縱情山水也是一種人生,為什麼不選擇後者?”
他似乎有所觸動,問道:“如果我帶你離開皇宮,你會和我一起走嗎?”
我不敢麵對他灼熱逼視的眼神,低頭說:“我現在這樣子,恐怕會拖累你。”
過了半晌,我聽見了他的一聲歎息和低沉的話語:“我知道,你心裏始終還牽掛著那孩子的父親……”
我聽他這樣說,解釋道:“我沒有牽掛他。宮廷也好,民間也好,對我沒有半點分別。”
一名內侍飛奔進入朝雲殿,匆忙跪地叩首道:“啟稟皇上,出事了!諸位大人散早朝後聚集在勤政殿前,禦史魏冕、大理寺丞鄒謹一起圍攻扭打左都督徐增壽,罵他是叛國奸賊,請旨誅殺他!”
朱允炆略帶不悅,問道:“勤政殿前如此作為,成何體統?方孝儒不在場嗎?沒人勸止他們嗎?”
那內侍答道:“方大人最近身體染恙,剛下早朝就暈厥,被抬回家去了,並不在場。其他大人都……”我明白他想說什麼,其他官員對燕王和徐增壽恨之入骨,見徐增壽挨打,心中隻會覺得痛快,誰會去阻止?
朱允炆道:“宣魏冕、鄒謹來奉先殿見朕!”
他又對我溫和說道:“今天是我母後的忌辰……蕊蕊活著的時候,我們每年都去皇陵,你身子不方便,如果能走動走動,就陪我一起去奉先殿,拜一拜靈位,讓母後護佑你安產吧。”
我想起常妃溫和慈愛的麵容,立刻點了點頭。
我在奉先殿拜祭了常妃,朱允炆送我出殿上軟輿時,隻見兩名中年官員跪在奉先殿前,猶帶憤憤之色,淚流滿麵。
其中一名三品服色官員見他出殿來,大聲哭稟道:“啟奏皇上,罪臣鄒謹知錯了,隻是徐增壽這奸賊勾結逆黨,若不是他將城中布防泄露,燕賊怎敢輕易驚擾皇城?臣等今日非與他同歸於盡不可!”
另一名官員以頭碰地,額前鮮血淋漓,哭訴道:“罪臣魏冕懇請皇上,將這些奸黨殺了!”
朱允炆站立了片刻,注目天邊雲霞,說道:“朕準奏。”
鄒謹帶著滿腔悲憤,繼續奏道:“皇親國戚中尚有一人,其罪更當誅。葉貴妃之兄葉臨風,為燕軍提供軍費所需、兵馬糧草,請皇上下旨!”
魏冕痛哭流涕,一起說道:“請皇上下旨!”
我一直站在殿前不遠處,見他們奏請朱允炆誅殺葉臨風,心中一陣痛楚,向朱允炆看去。
突然之間,隻聽一名女子大聲道:“不要!皇上,不要殺臣妾哥哥!”
葉逐月麵色蒼白,從另一乘軟輿中疾步奔到朱允炆麵前,跪在階下,淚落如雨,哭道:“皇上若是要殺哥哥,請先賜臣妾一死!”
朱允炆對鄒謹點頭示意,扶起葉逐月,對她說道:“請貴妃體諒朕。”
葉逐月眸光幽幽轉向身邊鎮守殿門的大石獅,摔開朱允炆,退後數步大叫道:“皇上既然如此薄情,執意要處死哥哥。臣妾今日就與皇上永別了!”
朱允炆見她似乎有自盡之念,急忙衝到她身旁,一把將她抱在懷中,說道:“你這又是何苦?”
葉逐月哭道:“臣妾無能,身為皇貴妃多年無所出,名份地位永遠都不及皇後。皇上心中時時刻刻記掛著蕊妃,對慶熙郡主都比對臣妾好!若是連哥哥的性命都不能保住,臣妾活著還有什麼意思?”
鄒謹見此情景,恐怕朱允炆心軟撤回旨意,忙道:“臣領旨!”
我眼見他要離開,急道:“葉大哥雖然有錯,皇上既然能原諒我的孩子,為什麼不能原諒他?請收回成命吧!”
葉逐月眼神立即向我看來,似乎震驚而且意外,說道:“你的孩子?原諒你的孩子?難道……”
我顧不得分辨,說道:“允炆哥哥,饒了葉大哥吧!”
朱允炆挺直的身影沐浴在晨曦中,對身邊內侍說道:“傳旨,赦免了他們死罪,將他們繼續監禁在天牢吧!”
我鬆了一口氣,才發覺自己心跳劇烈,不覺退後依靠著廊柱。
卻不料葉逐月大笑出聲道:“我明白了!原來如此!慶熙郡主,你的孩子根本不是皇上的骨肉,是那些叛賊的孽種!”
鄒謹、魏冕並未走遠,兩人聞言大驚失色,魏冕向我看過來,說道:“皇上,貴妃娘娘所言是真是假?臣拚死進一言,皇上不可姑息養奸!”
朱允炆臉色遽變,急忙喝止她道:“還不給朕住口!”他示意殿前侍衛將葉逐月帶走,對鄒魏二人道:“後宮之事,你們不必過問了,都退下!”
我無法相信後宮歲月竟然將一個純潔天真的少女打磨得這樣冷酷無情,葉逐月對我的嫉恨竟然如此強烈,她當著這兩個不要命的忠臣孝子的麵說出真相,分明是故意要置我於死地。
燕王逼近金陵,朱允炆皇位即將不保,在這樣的非常時期,朝臣們不知道江山易主後會給自己帶來怎樣的命運,精神都極度緊張。對燕王極為仇恨者,一定會勸朱允炆除掉我;那些還存著美好的希望、決不放過一點點可以取勝的契機者,會乘機要挾燕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