鍋裏的漿糊冒出了許多圓滾滾的泡泡。我把火調小了些,不想再打擾他。
我們起身走到一半的時候,突然聽到一聲響動。回頭看,他正半彎著腰。
“是吐了嗎?”
她“嗯”了一聲。
等我走出飯館的時候,才意識到,我其實什麼都沒吃。唉,我還是比較擔心他的黑框眼鏡掉下來。
站在馬路上,我定定地望著對麵那家嫵媚的建築。粉紅色的玻璃窗背後人頭攢動。
“要不要再去吃點?”
“算了吧,沒心情。咱倆去喝一杯,你不會介意吧?”
路上的人已經比剛才多了很多。我甚至覺得每往前走一步,就有幾十個人從地下冒出來一樣。盡管天空依舊泛白、泛紅,但我能夠看到那嘴裏層的顏色愈發陰沉。
作為對比,路燈倒是顯得要比剛才還要明亮一些。
我盯著自己的影子看。我每次走在空曠的停車場上,最討厭的就是盯著自己的影子看。這種反襯的手法文章裏讀到過太多,用一個影子來襯托出一個人的孤獨。可是當我親身感受過之後,發現就是如此,甚至比那些文字還深邃。一時間,我想起很多小時候的兒歌,關於影子的,大致的思想就是:我走,它也走;我停,它也停。那會兒大致想不到這麼個如影隨形的陪伴者竟然會用來襯托長大後的孤獨。
隨著人越來越多,地上的影子也越來越多。地上的影子也從地下冒出來,沿著各個方向,躺在地麵上行走。我小心翼翼地不讓自己踩到別人的影子,不知道為什麼,雖然我知道影子應該是沒有疼痛感的存在,但還是覺得這樣有些不尊重。但盡管我很小心,還是在別人的影子上踩了好幾下。
這時我突然看見有個背影很像我媽的人走在我的左前方不太遠的地方。我媽走起路來兩隻胳臂就像貼在身體兩側一樣,隻有可以忽略不計的輕微擺動。而且她的重心有點後坐。前麵的那個人就是這樣走路的。我趕忙加快腳步,想要趕上她。
“咱們走快點吧!”
我拉著她加快腳步。她走得很吃力我能看出來,但現在已經顧不上這麼多了。
我原本以為她可以充當個導遊,在這個被她稱為“界線”的地方給我講解點什麼。
現在看來她跟水土不服一樣,在這裏總是很吝惜講話。這樣也好,至少不會出現什麼反對意見。
追那個背影並不困難,她走得也很慢。她的影子斜長地拖在右後方,為了省點距離,我可以說我是踩著她的影子過去的。為了節省點距離,我猶豫了一下,還是決定這樣做了。
我沒有想叫聲試試,畢竟在大庭廣眾之下誤把別人認作自己媽應該是件非常受挫的事情。於是想靠近她的時候咳嗽一聲,等她回頭的時候看看。
我發現我對我媽的了解真的是少得有點可憐。正因為如此,我才覺得我很可能叫錯,不想一試。我們在一個屋簷下待二十年,但我竟然不知道她除了走路姿勢之外的什麼特征。我甚至回想不起我上一次見到她時她梳著怎樣的發型。是草草綁起的發辮,還是披散著中長發?是直的還是彎的?在Z城的時候,我每天都能看見她,但可能正是因為這樣,同忽略空氣一樣,我習慣於忽略她的存在。
我不知道她喜歡吃什麼,也沒問過她喜歡做什麼,我隻知道她每天都在那裏看電視,繡東西,要不就是玩遊戲。但這些是她喜歡的嗎?我也沒有關心過。我不再記得我媽年輕時的容顏,但我寧願選擇記憶她年輕的時候,是個知書達理、溫婉大方的美麗女人。我和她曾經溫馨和諧地走過大部分的日子。是的,這就是我灌輸給自己的過去的樣子。但是對於現在的我媽,她和我之間似乎隻剩下正常。她不曾麵臨我的煩惱,她不屬於我的年代,我就是這樣告訴自己的,於是我和她之間的裂縫更大了些。
但是就在我想要咳嗽一聲的時候,我的眼睛突然掃到了什麼很奇怪的東西。
雖然我還沒有意識到具體是什麼讓我覺得奇怪,但是就是有那麼一種發毛的感覺。
就像有時候,你沒有聽到什麼聲音,更沒有看到什麼,但你就是知道有人在跟蹤你一樣。所以我遲疑了一下。這下,我看清楚了——在我的腳下,出現了兩個影子。這兩個影子並沒有什麼互動,隻是安靜地從我的腳底延伸出去。
“喂,你看到了嗎?”
“看到了。兩個影子。”
她好像並沒有覺得有什麼驚奇。對了,我離這樣近說話那個背影會不會轉過頭來?但是當我向前看去的時候,那個背影已經變得很小了。在兩個人中間的縫隙中,我看到了那個背影。好像把影子給我後,她走就如同擺脫掉了什麼重量,走路可以輕快起來。但我隱隱覺得,並不是這樣的。她隻是不得已加快了腳步,因為是失去影子的痛苦,應該是我所不能體會的。從此之後,她失去了最忠實的伴侶。孤零零地在這個擁擠的世界上,那滋味一定不好受。
失去和得到間就是這麼一種複雜的關係。她失去了她的影子,但最關鍵的是她的影子是被我奪去的,於是我得到了她的影子。也許是心理作用,但是我覺得擁有了兩個影子的感覺,頗為沉重,有些邁不開步子。失去了影子,如果我站在她的麵前,她一定隻能用盔甲之內的柔軟身軀來感受兩個影子在我身上的作用。她會更清晰地看到我的影子,她也會知道兩個影子的重量。她從未失去她的影子,她也得到了我的影子。這樣想來,還有比得到和失去更相互的事情嗎?